魏晋时期虽然人都爱发癫,但相对今人,还是含蓄一点,骂人的词也不如现在丰富多彩。
镜琰回想,发现任频的举动放到现在,四个字足以形容:道德绑架。
术士就算在羁雪山下裸奔都冻不死,他一个青年术士,正是鼎盛时期,还是站在山脚,那里虽然有积雪,但是羁雪山地气特殊,雪中尚能生竹和鲜花,那就能冷得他瑟瑟发抖呢?
而且有人路过就开始抖,没人路过就深情凝视,只当池隐舟是傻子。
好在池隐舟向来软硬不吃,根本连一个眼神也懒得给。
不过镜琰也有些好奇,池隐舟这人心大,若是朋友喜欢上自己,他拒绝后或许会疏远,但一定会保持着君子之交,给双方留足脸面。像是和任频这样直接翻脸,实属少见。
任频肯定做了让池隐舟不能忍受的事情。
很快池隐舟就冷笑一声给了答案:“他在隐麓手下平步青云,应当是没脸再来我面前虚情假意了。不必理他。”
镜琰抬眉:“他去了隐麓那里?”
“在他纠缠我之前,就已经给隐麓暗中做事。只不过担心我厌恶,藏得很好。”池隐舟笼着袖子,抽手摘下镜琰肩上的落花,“甚至当年追杀你们,都有他的手笔。令人作呕。他还是劝我进入太虚。”
说到这里,池隐舟毫不遮掩厌恶不屑之色:“他当他是山巨源,我是嵇叔夜么?有山涛在,嵇绍不孤。我要是有个万一,我家阿琰——”
“师尊。”镜琰断然喝道,“不可胡说。”
池隐舟被自己徒弟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去摸镜琰的手,镜琰反手握住池隐舟的手腕,恍然察觉自己太失礼,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抱歉,师尊。但是师尊福寿绵长,不应做此悲语。”
池眠松的眼神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轻咳了一声,对池隐舟说道:“阿琰说得不错,为兄从小就教你,不可因为通阴阳知鬼神而不畏生死。生死乃大事,不可轻言之。”
池隐舟用另一只手捂住脑门:“哎哟,头疼。我错了,两位祖宗放过我。哥,你回去对着相胥念叨,他肯定愿意听。”
惨遭弟弟嫌弃的池眠松:“……不用你说,我也要回去了。”
他眼神又落在镜琰的手上,镜琰泰然自若松开手,镇定大方得让池眠松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
镜琰说道:“不知相胥要如何应对丁家。”
“丁家背靠太虚,倒是不能连根拔起,但是以相胥的性格,此次必然能让丁家损兵折将,自己捞些好处。”池眠松踟蹰片刻,“相胥也想让我入伙。”
“池家可以不趟这趟浑水。”池隐舟头发随意散着,尚且潮湿,他一边挽发一边笑道,“商家的生意门道太深,和妖魔也有纠缠。太虚那边也态度暧昧。兄长,你若要入伙,可要小心些。”
“我只是想帮衬他一下。”池眠松叹了口气,“其实那些生意虽说能扩展商道,但是实际能得的好处和会惹来的麻烦比,可说甚少。”
“你自己决定。”池隐舟道,“你是池家之主,与商家家主互相扶持也是理所应当。况且不赔就算赚。和相胥合作,所得之物里钱反而是最次要的。”
池眠松站在月色,神色黯然:“相胥所处境地并不轻松,商家只靠他一人支撑。我怕他终有一日为了商家做违心的事,最后与我们为敌。”
池隐舟挽发的手一顿。
“我倒是觉得,相胥可能会做点违心的事,但是大是大非上,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举。”池隐舟仔细看着兄长,“哥,你很怕失去相胥么?”
“自然。”池眠松有一瞬不易察觉的不自在,“我们是发小是挚友,几十年相互扶持,我当然是害怕与他分道扬镳的。”
“放心吧。”池隐舟拍了拍他哥,“有你在,相胥不会投向隐麓的,不过若真到了迫不得已之时,他可能会干稍微丧点良心的事,你陪着他帮着他就好。”
池眠松感觉自己肩膀有点湿,皱着眉看过去,发现是池隐舟湿漉漉的发尾甩出水滴,落在自己衣上。
名为老哥但实为老父亲的池眠松瞬间愤怒:“你又不好好擦头发,成何体统,也不怕风寒?我就是太惯着你,把你惯得没个正形。”
池隐舟被念叨耳朵疼,捂着自己的头发和池眠松争夺起来:“这是我自己家,我放松点怎么了。而且大夏天的怕什么风寒,再说就是寒冬腊月泡冰水里咱们也不可能得风寒吧?平时都是阿琰帮我擦的,这不是你来了我倒履相迎嘛。”
镜琰:“……”
池眠松用法力去吹池隐舟那一头毛:“我就说阿琰也任你耍性子,你是师尊还是他是师尊,竟要阿琰宠着你。阿琰是妖王你知不知道,你让他给你吹头发?”
镜琰哭笑不得,上前救下池隐舟的那一头长发:“师伯,我来。”
池隐舟捻了捻发尾:“您老快回去和相胥你侬我侬吧,别打扰我和阿琰秉烛夜谈。”
池眠松叹了口气,看向镜琰:“阿琰,辛苦你了。”
甘之若饴的镜琰也微笑了一下:“师伯客气。”
待他走后,池隐舟撵着镜琰也去沐浴修正,等镜琰匆匆出来,池隐舟的投发仍是半干,正笼袖望月。
“师尊。”镜琰走来,“回房如何,我帮师尊整理头发。”
池隐舟头发极长,若束马尾,可至腰间,光滑乌黑,能一梳到底。
他不爱擦头发,只爱这样晾干。也是因为头发又厚又长,自己嫌麻烦。
刚才池眠松给他烘干大半,如今回了房间,两人并肩坐在案后,矮案上摆着瓶瓶罐罐,都是些香膏和护发的玩意。
寒筠香冉冉,池隐舟靠在镜琰身上,镜琰一寸一寸抚过池隐舟的乌发,待长发干透,又抹上种种香膏,仔细地梳开。
如缎的长发散落在镜琰指间,镜琰轻轻抓揉发根,池隐舟半阖着眼,懒洋洋靠在镜琰身上,这一刻仿佛他才是那只大猫,被饲主顺着毛挠挠下巴,舒服地眯起眼睛。
镜琰挽起青丝,心神不宁,忽而想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忽而又想到青丝如情丝,缕缕扰心神。
刚刚他被池隐舟捧着脸摸毛发,如今池隐舟靠在他怀里任他摆弄一头乌云长发。
有些太暧昧了。
镜琰嗅着池隐舟身上的寒筠味道,定了定心神。
空他自己在这里色授魂与,也无济于事。
“师伯既然和相胥两情相悦,为何都隐忍不发?”镜琰用手梳着池隐舟的发尾,“可是担忧太虚?”
“五族家主岂能断袖?”池隐舟静默片刻,回答道,“后继无人,五族如何自处?”
那时池隐舟还没发明可以孕育后代的法阵,若是断袖,便是真的绝后。
“按理来说他们俩早就该成亲生子。”池隐舟半阖着眼,盘弄着珠串,“之所以到现在还孑然一身,就是因为他们俩不想和不爱的人成亲,也不想耽误了人家姑娘。于是就这么耗着。”
“只因为五族家主不可断袖?”
“还因为家族利益纠葛,如今乱世,人间玄门都是硝烟四起,你来我往,你进我退,都是试探,少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池隐舟不知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忽而笑了,“或许我哥和君雍,根本不信对方爱自己。”
爱意隐藏在友情之下,埋没在利益交换之中。
世族交好,多为联盟,若谈情爱,反而可笑。
“当局者迷,再聪慧的人也未必就能发觉别人可以隐藏的爱意。”池隐舟从镜琰怀中直起身子,“你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确实如此。
镜琰心想。
池隐舟冰雪聪明,怕也想不到自己的徒弟,对自己有不轨之心。
镜琰垂下眼睛,表面一如既往平淡无波。心中五味杂陈,郁郁难言。
天地君亲师,他是妖王,无君可言。父母皆逝,如今除却天地,所敬之人便是师尊。
又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师尊起了这种悖逆情丝,实属离经叛道,世人难容。
那是古时的禁忌,师徒相恋,有悖人伦。
镜琰作为妖,可以不顾礼法,可池隐舟是大家公子,举世无双的钓烟客,时玄门名士,纵容他放诞不羁,疏狂轻慢,不在乎这些,镜琰又岂能让池隐舟因为他失了名声?
最重要的是——如果池隐舟也爱着他,镜琰可以抛弃一切顾虑,做好万全准备,将一切过失都揽在自己身上。
但池隐舟不知镜琰心事,镜琰亦不知池隐舟对自己是否别有情意。
现在看来,应当只是师徒、知音之情。
他不敢冒进,怕伤了池隐舟的心,也怕池隐舟如对待其他追求者,与自己渐行渐远,逐渐疏离,最终形同陌路。
算起来当真是四面楚歌,也不知道能不能为自己那颗心寻到一条出路。
镜琰多年颠沛流离,看尽人世悲欢,早就知道世间恩怨情仇,求不得,放不下,最后无声湮灭才是寻常。
可他偏偏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