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池隐舟摆弄自己的珠串,手指卷着上面的玉石坠子,“他俩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的。”
“嗯,我知道。”
“商家虽然不内斗,但是日落西山,式微已久。谁都不愿意接手,这烂摊子就落在了商君雍身上。他也是倒霉,一力支撑商家,和我哥算是难兄难弟。”
镜琰回忆了一下商君雍和池眠松站在一起的样子:“你和我说过,不要随便和商君雍做买卖。”
“因为他摇摇欲坠的商家,相胥养成了个习惯,万事都以商家利益为先。他帮谁,必然因为是能给商家带来好处。”池隐舟用扇子点镜琰的手背,“他这人啊,哪怕是对别人笑一下,也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就是个秤成了精,无论是真情假意还是金银珠宝,都要放上去量一量,再做决断。”
镜琰瞬间想起商君雍赠霁芳谷的场景,他神色一滞:“所以霁芳谷地契那事,你特意嘱咐我小心他?”
“不错。”池隐舟叹息,取下手上翡翠珠串,翡翠青绿,从指腹摩挲过去,“相胥活的也挺累的。不过霁芳谷你不用担心,他本就是看准你我的价值,日后自有事需要我们回报。”
“那你说师伯幸亏有他,又是何因?”
“他们俩一对苦命的发小,这些年相互扶持,是有些真心的。”池隐舟叹息一声,“兄弟与挚友的感情是不同的,我与兄长是至亲,但我哥看我,始终是小弟,总是想护着我,许多事情不愿意我参与,平日再累也强撑着。但是面对相胥,他能卸下所有防备,喜怒哀乐,疲惫幸福,都可以肆无忌惮展现给他。”
“所以商君雍于师伯而言很重要。”镜琰觉得有的不对,但是说不出来,“那商君雍也是一样依赖师伯么?”
“你没看出来?”池隐舟侧了侧头,恍然,“对了,你只见了他一面……我觉得相胥对我哥的情意,可比我哥对他明显多了。”
“师尊何出此言?”
“就这么个笑一笑都是算计,做什么都是交易的人,面对我哥,从不讨价还价,甚至没等我哥说什么,需要的东西已经送过去了。”池隐舟举盏,“所以霁芳谷那事,他不找你我,我哥也能帮着还了。你日后见他们见多了,可以留意看看相胥看兄长的眼神。”
“师尊的意思是……商君雍恋慕师伯?”镜琰忽然明白自己脑海里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他浑身一僵,只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我猜的,也未必就一定是断袖。”池隐舟道,“或许只是好友呢?”
但是他当时没说全想说的话。
池眠松偷偷凝视商君雍背影的眼神也是在太暧昧缠绵了。只可惜,他只敢那么看商君雍背影,商君雍也只敢在池眠松低头的时候,才会安静地看着他。”
断袖?
这龙阳之好确实不少见,但是镜琰枉活几十年,第一次遇见身边人是断袖。
但是他心里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倒不是觉得断袖有什么问题,池眠松和商君雍在一起也不错,他觉得也是一对神仙眷侣。
他心里的不自在,是因为身边的池隐舟。
池隐舟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原来那时你就开始惦记为师纯洁的身体、高尚的灵魂和真挚的爱情。”
正努力描述自己如何一点点爱上池隐舟的镜琰熟练地捂住池隐舟的嘴:“还听不听?”
池隐舟从善如流点头,拉下孽徒的手:“居然是我哥和君雍的爱情给了你启发,君雍要是泉下有知,一定追上来朝你要利息。”
他虽然笑着,但是提及那两人,神色还是暗了下来。
亲人与朋友已走了千年,枯骨都不剩下,就剩他和镜琰还记得那些爱恨。
“看来最后君雍和师伯还是得偿所愿了。”镜琰吻着池隐舟的长发,“池醉和商听竹不是他们的后人吗?”
池隐舟却沉默了,长叹一声:“孩子虽然有了,但是至死方知对方的情意。”
镜琰一怔,池隐舟却道:“等你把一切都想起来再告诉你罢,他们两人确实相爱,但究竟造化弄人,那时能相爱相守的能有几人?”
蓦然知道故人的结局,镜琰心里五味杂陈,沉默了许久。
他与商君雍的关系不过寻常,几次合作都是利益交换,最多算是合作伙伴。但是池眠松很照顾镜琰,平时便欣赏有加,完全把他当喜爱的晚辈。再者也算是爱屋及乌,他疼爱弟弟,自然也在乎弟弟爱的人。
“世事多遗憾。”池隐舟摸索着去问镜琰的额头,“故人已矣,莫添感伤。”
“那你又是如何度过那段日子的?”镜琰忽然问,“我生死未卜,唯一的亲人和好友相继离开,你……该多痛苦。”
池隐舟的眼睛在台灯的光线下多添沉静,岁月在此时才有了落脚之地,他掩去一路风尘,只轻声道:“都过去了。”
再多痛苦,再多悲伤,也都只能说一句过去了。
生离死别,一夕之间接踵而至,亲人与友人被时光带走,一代一代不停离开,他谁也留不住。
“可我留住了你。”池隐舟轻声说道,“天道还是留了一丝怜悯,没有夺走我的所有。”
他笑了笑:“还是说说你的梦,好多事情我记得,但是从你的视角一说,倒是别有趣味。”
镜琰抱着他,在他耳侧继续讲下去:“然后你就问我,我小时候的怎么过来的。”
“我没有兄弟姐妹。”千年前的镜琰给池隐舟斟酒,“我爹是白虎星君后裔,师尊已经知道了,我娘是妖王,有狴犴的血脉,也是白虎。”
白虎星君路过渭水,看见妖王双腿浸在水中,白色长发散开,织锦的外氅铺在一边,摆着华贵金簪玉石。
白虎妖王走累了,褪下锦衣华服,在春风中掬水玩乐,感觉有人注视自己,回身便是一箭射出去。
三年之后镜琰出生,而那时太虚已经盯上妖王一脉,妖王将小虎崽交给星君:“郎君是仙人,可保阿琰平安。”
星君一往情深,执意挽留,愿与妖王共生死。妖王却道二人此生,肩上各有重任,眼前分离,只为他日重聚。故而她决绝离开,留金簪与夫君,孤身带族人远走,寻找栖身之地。
星君原本想追随妖王,妖王却道唯有星君抚养镜琰,才能护爱子安全。星君思前想后,最终返回太虚,与太虚周旋,为妖王拖得一时喘息。然而仙妖殊途,太虚极力反对他二人结为夫妻,要求和离。
“说是和离,实际便是要爹与娘一刀两断。”镜琰冷冷道,“我爹执意不肯,他们又来暗杀襁褓中的我,说我仙妖结合的孽种。”
白虎星君护住镜琰直到镜琰六岁,那一年星君为救被厉鬼所扰的百姓,力竭将死,拖着伤体带着镜琰去寻妖王,在与妖王夫妻团聚后的第三天,在妖王和镜琰的身边安然离世。
自此镜琰跟着妖王生活,妖王教镜琰妖族术法,但不许他忘记星君曾教他的仙家法术,又教他做人道理,仁义礼智,为君之道。
镜琰天赋非常,年少便已能赢过母亲。妖王曾感慨:“有吾王儿,我族有望矣。”
随后她又忧心忡忡看着稚子:“吾儿啊,你这一生,怕是少有宁日。”
镜琰那时回答道:“愿为王母分忧。”
妖王却哭了。
或许那时她已经看到了孩子的未来。
“再后来,这仅有的天伦之乐也没了。”镜琰轻声道。
妖王病逝,托孤于老臣,彼时镜琰还只是少年人,却已经挑起了妖族的未来。
“我将王母与爹葬于一处后,便带着族人在故地修养。成年后也杀退过几次太虚,有几年时间,太虚转为操控凡人的朝堂,一时放松对妖族的追杀。我们便在故乡韬光养晦。直到故乡灵脉枯竭,太虚也再次发难,我带着族人颠沛流离。”镜琰深深地看着池隐舟,“自此我遇见师尊,能与你相识,是我一生之幸。”
池隐舟眼中有着碎月光,他伸手揉镜琰的头,没有说话,却也不必说话。
他忽然取出一把七弦琴,对着青松云鹤,山雾清风抚琴调弦。
琴声泠泠,似说年少凄苦,仔细听取,又似唱红尘同归。
镜琰心有所感,取出洞箫,合琴声而吹,箫声琴声穿云而去,后山的仙鹿侧耳倾听,跪伏下去,闭目而吟。
池隐舟将琴一推,迟鹤长吟出鞘,与栖鹿相击。两人不约而同拔剑,在云雾中,剑舞如虹。
直至残月升起,琴箫音哑,松花酒残,方尽兴而归。
池隐舟站在院中那一树玉兰花下,看着镜琰的眉眼,笑道:“你们妖族无姓氏,只有名是罢?”
“是。”镜琰道。
“有字么?”
“亦无字,或有妖自取一号。”
“我即为师,改为你取一字,唯我能唤,若旁人问起,阿琰你不可告知。”
镜琰心中竟起希冀:“镜琰求之不得。”
“那便叫琬影罢。”
镜琰他娘要求他文武双全,自然也是自小饱读诗书,但是他从四书五经想到魏晋时的新辞新赋,都没找到镜琰和弭光有何典故和联系。
“没有典故。”池隐舟施施然,“就是觉得适合你。”
“字是这么取的么?”
“这字是为师专有的,别人又不叫,自然是随我喜欢。”池隐舟强词夺理,“镜者,景也,摄万物之影,琰者,美玉也。楚辞有云: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再者你为妖王,更有取之大璧琬琰之圭为二重之意。镜中美玉,自为璧影。”
镜琰:“……”
有恃无恐的钓烟客反问:“不喜欢吗?”
镜琰却道:“喜欢。”
“不是为了哄我开心吧?”
“不。”镜琰道,“我是真的喜欢。”
他念着琬影两个字,只觉得自己忽然从缥缈的云间,终于落到了实处。
镜琰说到这里:“其实你给我取什么字,我都会很喜欢,但是琬影这字,我最是喜欢,心心念念不愿意忘。”
“你明明忘了。”池隐舟质控,“你把我都忘了。”
“但当初我醒来遇见惑钧,惑钧问我姓名时,我虽然用的沉渊假名,心中所想,便是镜琰,字琬影。”
“哦。”池隐舟平静说道,“早知道你什么字都喜欢而且如此念念不忘,我当初就叫你猫蛋或者二咪了。”
镜琰:“……”
他觉得迟早要被师尊气出脑溢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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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