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琰此刻心境,堪比自己心意暴露的那一瞬间。
他僵立原地,不可置信看着眼前清瘦的身影,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不知道池隐舟怎么找到的自己。
他只知道池隐舟出现的那一刻,逼着自己远离他的想法瞬间土崩瓦解。
这段时间在外游荡,镜琰萌生出只要我看着他幸福就好的念头,师尊不愿意就不愿意,他远远看着守着便是,要是池隐舟想,他也可以压抑情思,和他演一出师徒情深。
只是他现在还不能完全接受这样虚伪的和平,所以淹留在外,逃避着自己自顾自构想的未来。
可池隐舟甫一出现,他便失去在外流窜的力气。
池隐舟见他痴痴站着,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想上前摸摸他的头,又顾忌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
两人一时间僵持住。
镜琰脑子一片混沌,真的怀疑自己相思太过,看着信睡着了,梦见了池隐舟。
池隐舟有些尴尬地后退一步,故作轻松笑道:“看来是不想见我,那我走了?”
镜琰恍然惊醒,只一眨眼就到了池隐舟身前,劈手去握池隐舟的手腕。
珠串硌得他手心疼,握住那消瘦的手腕,镜琰才彻底清醒过来。
真是池隐舟。
池隐舟被他拉扯着,象征性挣扎一下,也不敢用力,怕徒弟再一声不吭跑了,只能哄着:“怎么,不信是我?”
镜琰喃喃问道:“真的是你。”
“除了我还能有谁。”池隐舟抬袖掩面,假哭道,“可怜我孤寡青年独守雪山,徒弟也不回来看看,我还以为从此就要孑然一身。”
他从锦缎里斜眼看来,笑意盈盈地一双桃花眼,落在镜琰眼里心里,让他难开口,也不想放手。
池隐舟轻轻挣脱开他的手指,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你我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郎君,临走要什么头发,听着怪肉麻的。”
话是如此,他仍把那锦囊扔到镜琰怀里,镜琰隔着锦缎,摸到里面是一束丝一样的东西。
他胆战心惊又心怀希冀打开,结果那锦缎里只是一束泛着微光的七彩丝线
镜琰:“……”
“这丝线可不是普通的丝线。”池隐舟悠哉靠在石墙上,“那是月蚕丝,就这一段,价值连城。我废了好大力气找来送你,绣在衣上,可如身披月华,更能抵住一次攻击。这差不多能绣朵花的,改天给你做身衣裳绣上去。”
他抬了抬下巴:“本公子给你的信呢?”
镜琰如梦初醒,从乾坤囊里拿出那一叠信,说是信,里面都装着什么东西。
镜琰正要去拆最上面的,池隐舟却道:“按照日子,从你离家那时候开始拆。”
镜琰不明所以,还是拆了起来。
他刚打开信封,先看见的里面放着的东西。
第一封信里面放着的是一只做成干花的海棠,应当是压平阴干,又上了什么东西,才保持颜色不褪。
“羁雪山上最后一枝海棠。”池隐舟抿了抿唇,露出他罕见的紧张,“我摘下来了。”
镜琰这辈子也没这么手足无措过,他小心放好干花,正要看信,池隐舟却咳嗽一声,移开目光:“要看信你回去慢慢看,别当我面看,先拆礼物。”
镜琰看向池隐舟,也觉得当面看信这事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把他的宝贝信又放回去,拆开第二封信。
一共九封信,基本上一个月一封。
第二个月池隐舟放了一个翡翠雕件,和他那价值连城的珠串出自一矿,雕了一个小老虎,头上还落了只圆滚滚的仙鹤。
很可爱,就是太可爱了。
老虎圆鼓鼓,虎头虎脑,张着嘴对着虚空的敌人呜嗷呜嗷吼着,一副我超凶的目光,尾巴翘着,不可一世,脚下还踏着山岩,让人看着就觉得忍俊不禁。
那仙鹤……要不是长喙细腿,镜琰还以为那是只羽毛蓬蓬的山雀。颇像是一个团子插在两根牙签上,嘴上还套了个钳子。
镜琰看了看又看,忍了半天,没笑出来。
第三个礼物是一根纯金打造的簪子,雕成了垂丝海棠的模样,金子倒还好说,上面镶嵌的玉石皆非凡品,是玄门之中难得的宝石,都有奇效,镜琰记得中间那块黄色的宝石,是池隐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大精力大价钱买来的,一共两块。这世上也就这两块完整的,都被他收入囊中,如今其中一块正安静躺在簪子上。
从第四份礼物开始,到第七份礼物都是灵丹妙药,法阵灵石,用来护身疗伤最好不过,都是池隐舟珍藏,这乱世之中,随便拿出去都能富甲一方。
池隐舟像是怕他那天下罕有敌手的徒弟受伤,可着劲塞这些保命的东西,只怕磕破点皮也得用这些救命的玩意敷一下。
池隐舟明显还觉得镜琰孤身在外盘缠不够,虽然是妖王,但是万一手头没带够钱呢。
可惜池隐舟找不到镜琰,这信叠了一层又一层,池隐舟也曾偷偷下山找人,可镜琰是他教出来的,隐匿行踪后连池隐舟自己也找不到。
无功而返后池隐舟去找凝晖,只是镜琰回霁芳谷时间不定,几次都错过。池隐舟干脆把之前没寄出的信全给凝晖,让他等镜琰回来一起给他。
结果直到写了第九封信,镜琰才又回了一次霁芳谷。
按理说也有紧急联系方式,但是池隐舟和凝晖都怕镜琰以为霁芳谷出了什么事,不可轻易动用。
凝晖安慰池隐舟,他家陛下盘缠足够、活蹦乱跳脸上连颗痘都没长,让他放心,信且留在他这,下次一定给镜琰。
镜琰看着那些东西发呆,池隐舟却打了个响指唤醒他:“最后两封才是重头戏,别愣着。”
镜琰回身,拆开第八封信,刚一看见就怔住。
那是一对玉佩。
这玉佩他小时候见过。
一对玉佩,一个在他父亲那里,一个在他母亲那里,是他爹娘的定情信物,白虎星君祖传的。
后来他爹身亡,这玉佩就被他带回妖族,后来妖族迁徙中,他娘为了保护族人,这一对玉佩不慎遗失了。
当时是遗失在一个古墓之中,后来也曾去找,没能找到,那古墓后来也有外人进去过,说不定是被谁捡去。
镜琰也和池隐舟说过,池隐舟还让他描述了一下具体样子,亲自画了模样,说帮他留意。
只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镜琰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池隐舟,池隐舟弯起唇角,笑得温柔,他走上前:“其实你当年和我说了这件事后我就一直在找,可一直没找到。”
镜琰是知道这件事的,池隐舟当时找了许多人帮忙留意,但是这和大海捞针没区别。
“说来也巧……”池隐舟揉了揉眉心,很疲惫,“你刚走没几天,我就有眉目了,找到之后想着留着给你当生日贺礼,但是你迟迟不回来,我就想着寄给你,好歹你能看着这玉佩的面子上回来。”
镜琰握着那玉佩,几次开口,却觉得嗓子被什么堵住,他闭了闭眼,觉得满心酸涩和难过:“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自顾自跑出来,不回家,也不给你写信。”镜琰伸手,情难自抑,抱住池隐舟,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抱歉,师尊,是我太任性,惹你难过了。”
池隐舟没说话,只是轻轻叹息一声,随即摸了摸镜琰的头发:“没事了,明天就跟我回家,好吗?”
镜琰点头,克制着自己想要多抱一会的冲动,放开了池隐舟:“好。”
他想起还剩最后一封信,正好去拆,池隐舟却劈手夺过来,笑道:“既然答应了我,这信就不用拆了。”
镜琰安静地看着那信,很想看看里面的东西,但池隐舟这样说,他只好收回目光。
池隐舟看他神色变换,瞧上去有些委屈,他无可奈何伸出手,把信封还回去:“罢了,前面的都看了。先说好,只是为了哄你高兴,是引你回来的鱼饵,没别的意思,不许多想。”
他越这么说越显得欲盖弥彰,镜琰狐疑看他一眼,低头一拆,几乎维持不住冷静。
那是一缕头发,缠着红绳。
——望师尊赐我一缕青丝。
——不行。
池隐舟有些尴尬,转头咳嗽一声:“你一直躲着我,我找你也找不到,只能想出这招,如果你看见玉佩和它还不回来,我就——”
“你就如何?”镜琰轻声问,“不要我了?”
“我就回池家下追杀令,把你抓回来,捆后山喂仙鹤。”池隐舟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小院不错,看来没亏待自己,今晚对付一晚,明天和我回去。”
“好。”镜琰推开房门,“明天一早就回家。”
他看着池隐舟的背影,心里又酸又疼,还透着几分仿佛是偷来的甜。
你不该如此
你如果不想与我双宿双飞,就不该对我这样好。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主动离开你。
若池隐舟日后有意,自然不必多说,是镜琰最想要的结局。
若池隐舟无意……那镜琰也守在他身边,不会再逃避、放弃,若是有幸能相守一生,也是圆满。
镜琰知道自己原本心不甘情不愿的设想彻底灰飞烟灭。
只是得知自己从此万劫不复,他竟没有半点恐慌。
因为他早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