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琰人生头一遭明白什么叫晴天霹雳,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僵住,维持着半支起身子,虚虚悬伏在池隐舟身上。
池隐舟其实也是很懵的。
他只是想假睡逗一下镜琰,琢磨着镜琰靠近后吓他一下,没想到恶作剧没成功,收到惊吓的是自己。
两人大眼瞪大眼,全都化作顽石朽木,恨不得就此无知无觉,无爱无恨,也就不必在面对这恼人的情形。
池隐舟率先缓过神,他无所适从地想支起身子,然而他刚起身,就差点给镜琰来个投怀送抱。
寒筠香气骤然放大,和太虚打得有来有回数十年的镜琰忽然手忙脚乱起来。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就往后退。
然而池隐舟差点撞在他怀里,也同样往后躲去,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慌过,一时失了分寸,手腕一歪,径直往床板砸去。
那时候的原木床可不似现世的他家的席梦思床垫,砸一下虽然不会怎么样,但是避免不了后脑勺疼。
镜琰脑子里一瞬清明,伸手就去捞池隐舟的腰,一把抱住师尊的细腰后,镜琰盯着池隐舟的灼灼目光,垂眼把他扶起来,自己退后一步,站在床边。
池隐舟揉揉眉心,似乎有些头疼,几次抬头想说话,却又生生止住。
镜琰便那样安静站着,眼神落在池隐舟的脸上。
他想着多看几眼,指不定自己这一年来时不时就会做的噩梦就要成真了。
就算不被扫地出门,也回不到从前。
欲言又止的池隐舟瞥见他这个闷声不语的德行,叹了口气:“坐下,站着干什么呢?”
镜琰看他,语气听上去倒是和往日并无不同:“请师尊责罚。”
池隐舟看着他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手,叹了口气:“我没想责罚你,你先过来。”
要是别人这样冒犯,他肯定冷笑一声反问:“刚才的能耐哪去了。”
可看着镜琰,责怪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也罢,也只有镜琰能近他的身,让他毫无防备。
镜琰闭了闭眼,听话坐在了床沿,他现在已经冷静下来,心里倒是一片澄澈,想着:既然已经暴露了心思,索性说开,也不枉相思一场。
喜欢便是喜欢,退不回到未曾动心的时候,他既然倾慕池隐舟,就算最后不得善终,也绝不后悔。
“你——”池隐舟想了半天,“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刚说完这句话,神色就诡异地扭曲了一下。
这话问的确实有失理智和方寸。
镜琰说:“若是明白自己的心意,是去年玄门大会。若说何时喜欢你的,或许早在羁雪山下,你第一次以真面目示我,要收我为徒时,我便已经……难以自持。”
按理池隐舟这时候应该开个玩笑,譬如调侃你原来你觊觎我美貌之类的话混过去。
可那时的池隐舟明显不想随意糊弄镜琰的感情。
他安静看着镜琰,又揉了揉眉心,眼神清明:“阿琰,你——罢了,回去休息吧。”
镜琰的心不上不下,但是眼看着池隐舟是不想再和他相处一室,便压抑着心里的酸涩和不安站起来。
他自少年时便经历太多风雨,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再抗拒,也得去面对后果。
于是他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回眼看向池隐舟:“师尊若要我走,提前同我说一声,日后若要找我,便去霁芳谷找我。”
他说着话,神色还算冷静,眼神却遮掩不住,艰难地说道:“若是师尊垂怜,给我留几分薄面,别……将我逐出师门,我自己会走。”
即便不能如愿,好歹有个师徒虚名,也算还有一丝联系,承载他的妄念。
池隐舟正头疼,揉着脑袋琢磨该怎么做,冷不丁听见镜琰剖心一样的话,浑身都一颤。
他抬眼看去,镜琰已经匆匆转身落荒而逃,根本不敢多待。
“回来!”池隐舟怒道,“谁要赶你走了?”
镜琰脚步一停,没有转身。
“你别给我想些有的没的,老老实实去睡觉,明早起来去练剑。”池隐舟色厉内荏,“你往哪走?你敢下羁雪山,我打断你的腿。”
镜琰不可置信地回身:“不赶我走?”
“我为什么赶你走?”
“之前那些人……”镜琰脑子也有点迟钝,“像是任频他们,你不都疏远了吗?没疏远的也不如之前亲近。”
“你是他们吗?”池隐舟几乎要气笑了,“他们和你能比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池隐舟仰着头靠在墙上,感慨道:“我这些年白对你好了,你这个小白眼狼。”
镜琰的心又跳了起来。
“你这事……我得好好想想。”池隐舟闭上眼睛,修长的脖颈仰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灯火晃着白皙的皮肤,引人想起抚摸亲吻,池隐舟自己恍然不觉,仍在说:“你我是师徒,这种事情过意离经叛道。阿琰,你回去冷静冷静,给我点时间,想一想该怎么处理。”
镜琰的心又沉下去。
这分明就是不愿意的意思。
“师尊如何责备,我都认下,本就是我大逆不道,徒生妄念。”镜琰轻声道,“但师尊要我不再爱慕,我做不到。”
池隐舟麻木地看着他:“好好好,我知道你犟,现在能回去休息了吗?”
镜琰垂眼,给池隐舟关上门,走了。
池隐舟倒在床上,头痛欲裂。
他遇见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但是第一次不知该如何面对。
只有一点他很清楚。
他绝不想和镜琰渐渐疏远,慢慢陌路。
但是接受镜琰的爱意也不行。
虽说池隐舟也是个混不吝的,但是那个年代,他徒弟想睡他这件事还是一时间超过了他能轻易处理的范围。
天地君亲师,妖敬天地不敬君,实际上身边也就亲人和老师,这已经是极近的关心了
也怪我,池隐舟叹了口气,苦中作乐地想:怪我不是和蔼可亲的白胡子老头。
他们俩就这么别别扭扭相处了一个月。
池隐舟已经习惯摸摸虎头,靠靠虎肩,一起喝酒舞剑,躺在一起看花看月调戏几句徒弟。
如今忽然要注意保持距离,他先不适应起来。
数次欲言又止,伸手又顿住后,池隐舟暴躁了。
他准备闭关三天,好好冷静一下。
这三天他怎么过得,镜琰不得而知。
镜琰看着池隐舟焦躁的模样,安安静静等他出关,不等精神焕发的池隐舟说话,镜琰率先说了一句话:“师尊,我该下山游历救人济世了。”
池隐舟一肚子话被堵了回去,愣了片刻:“你躲着我?”
“每年这时都要下山,师尊忘了么?”镜琰道,“今年已经是迟了。”
池隐舟神色也平静下来:“该不会想一走了之吧?”
“我怎敢?”镜琰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描述心情,想了想,也只好说,“正好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冷静。”
“那就去吧。”池隐舟似乎有些莫名的火气,“正好我最近有了点思绪,准备造一个法术。”
话虽如此,他思来想去半天,还是补了一句:“早去早回,带好东西,必须写信回来。”
镜琰看着他,忽而问道:“你这般不舍,是对我有情么?那你会和我结成道侣吗?”
“不行。”池隐舟拂去落花,“镜琰,不可以。”
镜琰的心落了回去,坠落瞬间,一地泥泞,砸的他胸口生疼。
早知是此结果,可仍旧不死心。
于是在那花下,他交出了自己的白虎牙。
“这是我五十岁那年换下的利齿,辟邪镇福。愿师尊此生万事顺遂,如风如鹤,云行万里,肆意风流。”
“若镜琰不能陪着师尊,那这利齿便是我,与师尊永不分离。”镜琰抬眼,看着池隐舟的眼睛,努力维持平日漠然的表情,只是爱意总难隐藏,他按耐着心底的烈火,小心翼翼讨价还价,“还请师尊赐弟子一缕青丝,倘若弟子当真逃不过命,死后有师尊陪伴,也不枉今生一场相遇。”
据钓烟客日后自述,当时池隐舟麻木地想:这都什么事啊。
送头发和送定情信物有什么区别?
池隐舟抿了抿唇:“送什么头发,你舍不得走就留下。”
镜琰深深看他一眼,行礼转身,自顾自走了。
到最后的分别闹得也不愉快。
他躲了出去。
一如往常,救人济世,修行磨炼。
但往常只走三五个月,就回羁雪山,这一次他走了足足个月,仍没有回家的意思。
其实他中途回去过,遥遥一望,发觉自己痴妄不减,也不敢去见池隐舟。
他回了几次霁芳谷,听凝晖说,池隐舟来了好几次,问镜琰回没回来。
镜琰站在霁芳谷四季开花的杏树下,徒留一地伤心和相思。
他嘱咐凝晖,叫他不要和池隐舟说自己回来过,便匆匆要走。
凝晖却拉住他,递给他一叠信。每封信都鼓鼓囊囊,明显不只有信纸,还有别的东西。
“垂月给你的。”凝晖给他翻出一个小锦袋,装那堪称壮观的信,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了,你这样躲着他,他神情也不对。”
镜琰收好那一叠信和物件,放在乾坤囊里,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便又走了。
他去了一座城,灭了其中的厉鬼,随后那个深夜,他摸索着怀里的信,始终不敢打开。
妖王坐在石阶上良久,忽然起身,飞入云中。
那一日他破开万里层云,俯瞰人间烟火,一座城原来可以那么小,灯光星星点点。
他又看向远方,云叠峦障,如江山,如海浪,浩浩荡荡,一望无边,风起之时,云雾遮住红尘,如水慢行,只给他留下朦胧的光影。
可无论近在眼前的小城或是看不清楚的天际,都没有他思念的人。
没有他的家,他的归处。
他真的很想池隐舟,却怕再见相对无言,终究陌路。
青年孤寂的身影落回客栈院中,正准备回去睡觉,他独栋的小院门却忽而一响。
镜琰漠然回头,看清月下来客后,却浑身一僵,再移不开眼。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白衣玉簪的青年站在院门前,疲惫而温柔地对他伸出手:“阿琰,和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