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抚过阙晚微长的鬓角碎发,稻子般挺立的头发微微摇晃,仿佛是风打麦浪。参差野草高过陷进其中的两人,风有了主意,于是草被推得弯过去,恰恰触着两个孩子的脸庞和裸露在外的肌肤,有点搔痒,触动他们清脆的笑声。
两个孩子每日很早就起了,扒完饭就出了门,一天到晚跑马一样在这无垠生机的土地上撒欢。
每次出门后,阙晚总爱回头望去,看到外婆在金黄的稻谷间也在望着他们,像是春游秋游时蜡像馆中那一成不变的半身像。他觉出无趣,于是回过头不去看她。
这溪边是两人找到的“桃源”,这地方不偏,但进来的路不好走,加上水深淹死过人,要用水还不如去村东头的西边取水,因此往往人迹罕至。
这里是两人的天堂。
他们最喜欢做的就是玩累了躺在溪边,聊聊天,甚至什么也不说。
当风,当鸟,当树,不如当人。
不谈理想,更无关风月,看似狭隘,实是人间理想。
身边有友,便桃源依旧。
小舟此人,看似乖巧惹人爱,实则有主意的很,你往东,他多半往西,而且倔的很,阙晚往往拗不过他。
这里隶属于丘陵地带,两人上山下山跑得满头大汗,实在累了,又嘻嘻哈哈钻进了桃源,躺在溪边。
阙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小舟:“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小舟一下子没想起来,怔忪了片刻,然后也把头转向阙晚:“十一月份,好像是……六号.”
“你自己生日都记不起来啊?你也太傻了吧。”
小舟撇了眉,瘪了瘪嘴:“我每个生日基本都是在病床上,有一次还在手术台上过的。”
阙晚彻底呆住了,傻傻地张了张嘴,又咂叭了咂叭,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话来安慰他。
风吹干了他肆意生长的微长头发,露出歪斜的美人尖。
小舟呆呆地凝视着他,混杂的情绪带着稚嫩的思索,随风在这片土地上荡漾,像奔腾的野马,自由而逍遥,半晌才发问:“那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阙晚刚要回答,脸却霎那转红,别过脸去。
小舟支起身子,从上方俯视他。阙晚铁了心地要僵着形势,梗着脖子,死活不看他。
“不会你也忘了吧?”小舟憋着笑试探着问。
阙晚拔出忍辱负重的鸵鸟脑袋,瞪向他,恼怒地奋力摇头,其间一直捂着嘴,成了一只闭口不言的蚌。
“让我猜猜……你比我小一岁?”
阙晚立刻摇的更用力了,脸却红到了耳根。
“你是十二月的?”
摇头。
“比我晚一年一月的?”
摇头。
“二月?”
摇头。
……
等阙晚意识到自己被套话时,已经到了正确答案。
“六月?”
阙晚捂住脸自暴自弃地连滚带爬溜到河边,想躲过小舟,不,现在是小舟哥哥的揶揄。哪知小舟根本不给他自暴自弃独自消化悲伤的时间,凑了过去,还乐呵呵的,十分不怀好意地问道:“阙晚哥哥?”
“不要说话……”阙晚无奈又带些恼羞成怒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间传出。
小舟终于憋不住了,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左右手都不闲着,一个服侍肚子,一个拒绝眼泪。
午间的风携着暖气从微颤的灌木间寻了出来,轻轻笼着他们,衣袖的褶皱水波似泛起一点波澜。一切都恰恰好,温柔的要溺死人。童趣而不幼稚,生机而不泛滥,温暖而不炎热。
阙晚伸出了手。
他推了小舟一下,很玩笑的那种。
但那个季节,微风私藏凛冽的冬天,树枝疯狂挣脱地面,那个大病初愈的小男孩,坠入河面。
水花飞溅,阙晚的头发衣服都被淋到了,他像是被点住穴了,像岸上被水拍倒的草,一动也不动。
夏天的水是温热的,阙晚却觉得那浸透他的液体充满了恶意,像是血液般,粘稠稠的,粘黏在他身上,吸摄着他游离的灵魂。
阙晚几欲呕吐。
等他遽然醒悟般站起时,正好望见了河面下抛弃一串气泡倒栽下沉的小舟,这一幕莫名与小舟俯看他时的那一幕颠倒。
整个世界有时都好像不太神志清明。
阙晚猛然甩开这些不合时宜且叛经离道的想法,一个猛子扎进水中。
小舟后脑初接触到那温凉的水时,他只觉得很熟悉,很眷恋,像是母亲约会前鲜少施舍的抚摸。接着是后背被浸没,像是投入手术后护士迫切去哄另一个孩子前为了安慰他张开的怀抱。他最后整个人都被拽了下去,让他想起这半个月以来所有的渊穆光华和充斥全身的舒适,相反的是如今的窒息和麻痹。
世界是个大骗子,小舟暗想。
明明所有人都告诉我不会再痛了。
他疲惫地凝神回想,妈妈抚摸自己的手和阙晚慌张地给自己吹吹的画面重合在一起。
一种非言语可表达的情感如向上浮去的泡沫从小舟逐渐失去潜意识的大脑中飞速隐去。他溺在温柔的河水中,睡着了。
他期待过太多温柔以待,换来的却是一场叹息。
下沉,
下沉,
下沉……
这河像没有底端,深邃如黑洞。时间过得快极了,阙晚仿佛能听见姥爷留下的破怀表又在滴答奏响,敲击心脏。
阙晚伸出了手。
他抓住了小舟瘦弱冰冷的手掌,奋力将失去意识的他向上拉,小舟还是很重,阙晚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脏在跳动,感受肺部为数不多的气体流逝,用于苍白无力的挣扎。
他猛然发力,像在猎人陷阱中的困兽拼死一搏,时间还在滴答,如死亡的闹钟,不知什么时候会砰然炸响。
小舟的胳膊滑不溜秋的,阙晚几次差点脱手,几经挣扎,两人才从河中上了岸。阙晚早已脱了力,扭头发现小舟竟蹩着眉,全身有些微微痉挛,当下心中一紧,拖起身子,将小舟背了起来。
将小舟拽到外婆家小院时,阙晚自己的意识也不甚清醒,刺骨的衣衫紧粘在背上,如芒在背,浑身骨头都像软了,满身淤青紫红,小舟的重量却像山般压得他站不起,坐不下。
夕阳落了山头,是一首乐曲翻过一个乐章。
阙晚恍惚间听见屋内传来争吵声,女人的声音尖利,压着熟悉的的声音抬不起头。
阙晚想起来了,外婆说过小舟妈妈这几天就回来接他,让他们这几天早些回来,他们却今天午饭都没回来吃。
他怔忪着,忐忑又惊惧。
“啪。“清脆而响亮,所有的嘈杂的归于寂静,阙晚总是缺根弦,那声音却如打在他脸上,牙酸酸的,脸刺辣辣的,他哑声大喊,在静谧中格外嘶声力竭。
嘲讽,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努力。他当然预料到了什么,只是有人撑着年迈的脊梁,他才能装作没心没肺,年幼无知。
一个女人跑了出来,看也没看他,将小舟抱起来,摇了摇他,焦心地喊他。
什么都像幻觉。世界在摇晃,狂风骤雨中,阙晚只觉得自己在一只小舟上,潮湿颠簸。
次日,阙晚睁了睁眼,却只能咪开一条缝,皮肤下是滚烫的烈火,旷野奔跑。
一条毛巾贴上了他的额头,分担了一些热度。阙晚低低地叫了声外婆,然后努力睁开眼,那褶皱多的和小姑娘的洋裙一般的脸上,一个发青的巴掌印隐隐可见。他心虚地闭上眼,心想我好了就任外婆骂,然后沉入了黑甜的故乡。
阙晚是小孩,没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但那个巴掌印还挂在外婆的脸上。
出乎阙晚意料,外婆什么话也没说,他们默契的忽略了这个和与之相关的话题。一周后,阙晚回了城里。
小舟好像从来都没出现在阙晚的生命中一样。
直到初一那年,也是三年以后,外婆去世了,他才再次光临这片土地。
妈妈在殡仪馆门前把阙晚丢下,她不愿意见到那些亲戚,只塞了阙晚一捧附近买的一捧白花,自己开车先走了。
阙晚随着一位工作人员的指引,被告知走过一个走廊就是张玉梅的灵堂。阙晚对这个叫法很陌生,但还是听从指引走了过去。
这个走廊很长很长,没有窗,只在隔着很长很长的距离后才有一盏灯,但也很昏黄。走廊右侧墙面极老旧,开裂发灰,挂着一排的遗像,大都是爷爷奶奶,睁着形容各异的眼睛,盯住这里唯一的活物。阙晚紧紧抓住那把花,走过这个逼仄吊诡的行廊。
灵堂要亮些,但也并不大,大多陌生的面孔沉在黑色装束中,像死寂的玩偶,只有最无趣的黑白照片架在醒目处笑意正浓。花圈套住了她,非常孤寂,长长的横幅悬在半空,欲掉不掉。阙晚放下花,疾步穿过人群,然后跑过长廊,冲出殡仪馆。
妈妈绝对不会那么快回来,这里跟外婆小院所在的村子很近,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绕过小院,跑向桃源。
记忆中的广阔不在,那条险些淹死第二个人的河也就一米三四深,半米宽。不过如此,但阙晚也在没勇气重来一次。他躺在水边,所有时光恍若昨天。
阙晚尽量放空大脑,但却不可避免地想起小舟,那个不知生死,不知姓名的小男孩,好吧,还活着的话现在也不是小屁孩了。
阙晚想着想着又睡着了,在一个暑假的河边午后。少年舒展身躯,呼吸声清浅。
他做了一个面带笑意的梦,嘴角却怎么也没扬起来。
那趟小舟,还在烟雨蒙蒙中,他和小舟相对而坐,隔在黑暗里。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感谢亲友,感谢亲友,感谢亲友!
爱死你们了!!!
内容提要是米沃什的名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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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碎片·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