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清晨的风与小径上疯跑的孩童撞了满怀。阳光出奇地安静,乖乖地趴在轻巧的云后,抬抬头就可以见到各色野花拥着漫山遍野的小路之尽头——一个小村落,正不紧不慢地揉着惺忪的睡眼,欣欣然起了个大早。
“小舟,你想尝尝奶奶做的南瓜花饼吗?””阙晚看着带着老花镜的外婆,松弛的脸笑起来眼睛都眯成缝,但这笑容并非向自己。他垂首偷眼撇了一眼身边乖乖扒着面条且吃的极香的男孩,气鼓鼓地戳了戳自己最爱吃的南瓜花饼。
男孩呆呆地抬起毛茸茸的头,红着脸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的小声地说好。
外婆看见男孩这副软乎乎的模样,慈祥地揉揉他的头,无视了自家孙子快要瞪出来的大眼珠,直接从他面前的盘子里夹走一块惨遭迫害的“洞洞”饼,放到男孩碗里。于是乎,他亲爱的外婆看到自家孙子臭着脸以鬼子扫荡的速度吃完了早餐,临走时还咣当一下摔了筷子。
见自家不孝孙扭头就走,外婆也皱了眉,没好气地呵斥道:“干什么啊?一大清早和吃了枪药似的……”后半句的声音低了下去,忿忿地嘟囔着。
她说完便转过身,竟一瞬间变了副面孔,又成了慈祥温和的外婆:“小舟啊,咱们不着急,慢慢吃……不要学那小兔……阙晚,就是刚才跑了的哥哥。”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
“唔……”男孩抬起头看向她,清澄水润如小狗崽子的纯黑眸子眨巴眨巴的。他又咽下一口南瓜饼,才得以开口,“外婆,我想……我想和哥哥一起出去玩……”说着还从容不迫地卖了个萌,眼睫毛扑闪扑闪地,底下那双黑水晶般剔透的眼眸恰如其分地盛着憧憬的光芒。
外婆将到口边的拒绝咽了回去,有些犹豫。送他来的人说了,男孩近年身体都不大好,几场烧发下来,已经几次在生死线徘徊了,这才好些,特意嘱托她不能让男孩做剧烈运动。他父母要忙生意管不了,保姆也不放心,就把孩子辗转送来了这里——小舟他妈妈是她女儿的高中同学,关系还不错,从阙晚妈妈那里听到自己在乡下老家开了家农家乐,做度假的生意,这才将这孩子托给了她。
“我病才好,医生说了需要多运动的,而且,我不会乱跑的。”小男孩静静望着她,平和的让人忽略声音的奶气,甚至忽略他明显幼态的脸庞。她望着他,心中也不由平和了下来,心中不由感叹,如果自家孙子如果也能这样懂事就好了,思虑一转又突然释怀,这可能就是从生死线拾回的礼物吧。
牺牲健康,快乐,甚至……整个熙熙攘攘的童年……
这孩子也真是苦了。
“去吧,“外婆终是叹了口气,”去找你小哥哥,他应该还在院子里。“
小舟眼睛唰一下亮了,立即丢下了扒的空空如也的饭碗,急急地说了声谢谢,生疏地迈开几乎同手同脚步子就跑开了。
外婆见他这模样呵呵笑了两声后却又顿住了。摘下眼镜,镜片下的那双腹背受敌的老眼灰暗无光,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再次叹了口气,语气啼笑皆非:“还是小孩子啊……“
院子很小,毫不费力就能看到正在学武侠剧瞎挥剑的阙晚。这个小哥哥看上去就淘得很,短裤下麦色的大半条腿上有不少伤呀疤呀的,膝盖上还黏着几个半掉不掉的创口贴。这些伤和自己那些来来往往的病友们的伤完全不同,是很接近妈妈敷衍自己随口搪塞的男子汉的勋章的那种,想着他抬起右手,腕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针眼,红的深深浅浅。与我更是不同,他暗想。
“你怎么来了?”小舟看到了阙晚,阙晚也自然看到了他。一时间,略带肉肉的脸嘟成了河豚,显然还在生刚才吃早餐时的气,。
小舟看见阙晚这一副模样,抿了抿唇,伸手在裤子口袋里攥了攥,犹豫了片刻,蹭呀蹭的磨到阙晚跟前,扭扭捏捏地伸出瘦成鸡爪的小手,摊开来,是一颗水果糖。
“对……对不起,哥哥,这颗糖送你,别生我气了……可以吗?”小舟越说声音越小,头埋得越低,看上去态度十分的诚恳。但其实他好像什么也没做错,就算有,想必他也没意识到。而这副话也完全是照葫芦画瓢学着以前看到的一对单方面吵架的夫妻背着说出来的。
一点没有技术含量,他心想。
说完后还小心翼翼地不停瞟阙晚的反应,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生怕别人看不到他的偷窥。
阙晚又嘟了嘟嘴,但没过久他那腮帮子就在阙晚的大眼睛和“稀世珍宝“水果糖的双重轰炸下快速瘪了下了,心虚的转开了眼睛,手慌忙的飞快抓过那颗水果糖,语焉不详地哼唧了一声,看样子是默许了。
童年的爱恨,就是那么简单。打打闹闹,争风吃醋,一颗糖就可以一笔勾销,毕竟那是一颗糖啊。
其实也就只是一颗糖而已。
小舟见他答应,心想这个小哥哥真好骗,嘴角差点追着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于是一时不查,乐极生悲,迈出的右脚与左脚麻花样一错,就摔进了阙晚怀里。
这一磕倒好,阙晚竟被这只幼年款骨头架子推的猛然踉跄几步,啪的一下,一屁股坐在干裂的地上,砢的阙晚屁股当场开花。
阙晚只感觉屁股一麻,酥麻的刺痛感电流般顺着脊椎窜上颈椎,后脑勺一阵闷痛,好不容易从头昏脑胀中清醒抽离,正盘算酝酿这一曲风雨欲来,正张了张嘴,突然听到呜呜噎噎的声音,意识不对,一低头,却对上了一双眼泪不要钱地掉的委屈眼睛。如此情境,他那一声抽噎瞬间卡在了气管中,然后自然地随着一口口水咽了下去。眼见小舟呜咽着,牙齿快要扯不住下唇,就要出声了。
为了不对上冲出来揍他一顿的外婆,他只好连忙扯着泪眼盈盈的罪魁祸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全然忘了疼,故作镇定地安慰道:“别哭,别哭啊,哪里疼啊……哥哥给你吹吹……我妈妈说只要吹一吹,痛痛就像蝴蝶就飞走了……”
罪魁祸首心想,我手术的时候那么痛,妈妈都没跟我说过这句话,还老是不来看我,顿时悲从中来,心中那个诡谲云涌,结果就是哭得更凶了。呜呜声止都止不住地从牙缝里漏出来,吓得全无经验对付的阙晚慌脚手忙,六神无主,连着说话声都直打颤:“别……别哭啊……”
他皱着脸,挠着头,呆立了半天,终于想出点什么,摇了摇困在雷雨中被五雷轰顶的小舟,强装镇定。因为忽悠人经验稀缺,语气直愣愣地。
阙晚说:“你……我们出去玩好不好?外面可好……”
“好……”小舟放下揉眼睛的手,一抬眼,哪还有泪,只有满眼的的亮晶晶。
小傻瓜阙晚毫无察觉,只是松了口气的功夫就转了心情,满山的生灵都在呼唤,鲁莽的小男孩牵着大病初愈的男孩在夏意最浓中奔跑,永远跑不到尽头。
但是啊,
是夏天就都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