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正是梅雨时节,夏已过了一个头,雨最近才多了起来,像预告着一个开始。
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毕竟夏的心思炽烈曲折惯了。
这雨下的势头有些绵绵不绝似的。空中睡的不省人事的云像是做了个噩梦,还不时打一个震耳欲聋的呼噜,吓得胆小的孩子从浅睡中惊醒。它们成群结队地霸占着天空,将城市中本就稀薄的星光月光遮了个干净,透下的只余昏暗,以及使这瓢泼的雨夜更显压抑的心情。
老市区的旧房子隔音不好,隔壁这个点了还在巫山**,流连忘返。阙晚辗转难眠,难眠的是心情,耳塞也无济于事。本能地想塞一颗安眠药了事,拿起药瓶摇了摇,里面的数量他已了如指掌,药片撞上塑料瓶,清脆极了,他侧耳听着这声音,一二三四五六七,不多不少。
七是阙晚最中意的数字,神秘又锋利。
最终他还是犹豫了犹豫,又将药瓶放了下来。披上大衣,便下了楼。
地址有些偏僻的大街上,仅有几盏常年失修的路灯还恪尽职守,被云们惊得如烛焰般晃悠悠的,像魂灯,却不知是谁引谁去那彼岸,也或许,一夜骤雨便会使可怜又可笑的它们在不为人知的潮湿夜晚安静逝去,甚至没有一丝声息。
街很空。阙晚漫步于街边,天空中悬着大大小小且颜色缤纷的碎彩,像是艺术家乱混一气的调色板,星星点点,说来缤纷,仔细看去,却大多昏暗,鲜有颜色鲜艳者。
看来下雨天,大多数人心情都不好啊。
阙晚撑伞徐徐而行。漫不经心的伸出一只纤长而骨感的手。他将手伸出伞的范围,在雨中抓过一抹碎彩。那些色彩并非下落的琼苞碎玉所折射而成,它们是人们思绪的色彩,但实际来讲它们的学名应该叫做灵魂碎片。
每个人的灵魂从出生起都或多或少有所缺失,而那些遗失的碎片会在漂泊中继续拆解成成千上万片。事实上,这样灵魂少部分的缺失是极其正常的,从常常追求理想化的物理学角度来说此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类灵魂相对完整的人群叫做全魂者,而他们是无法获知灵魂碎片的存在的。
有普通人自有一群特殊者。这类人在先天或是后天遭受内心或□□上的重创后,头脑创伤,从而导致大块的灵魂碎片散失。如你所想,阙晚就是其中一员。他们是可以看见灵魂碎片,并且可以隐约感觉到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部分灵魂碎片的存在。但你可能仍旧存疑,好家伙,世界上除未消散的和未被回收者收回的逝者的灵魂碎片外,七八十亿人口,每人平均下来算有一百块碎片,呃,七八万亿块碎片。虽说失魂者遗失的碎片因为限制至多只会分解七块,但漂泊在这茫茫尘世中,三生三世都保你找不完。
因此每个失魂者又都拥有一位引魂人,但相对于对方来说,引魂人也同时是失魂者,所以这两种身份也是相互的。又因为一对失魂者和引魂人在失魂前必定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他们存留下来的记忆也必定有所互补,找起灵魂碎片才能事半功倍。
阙晚是位小众的青年作家,他的短篇作品极受追捧,毕竟他也只写短篇。这个原因恐怕只有阙晚自己以及其他认识他的失魂人才知道——他并非没有写出长篇的魄力,而是在阅读漂泊着的灵魂碎片,读每一片失落的灵魂碎片,读一段生生世世,包括灵魂主人碎片中的全部记忆,情感,思想,一点不放过,一如他刚才所做。
他方才捻住的那块碎片是黑色的,是属于逝者的。
这是一个悠远的故事……
民国末年,
“源哥,你……你真的要走吗?”梳妆镜中佳人望着正在为自己轻梳秀发的俊朗男儿,美眸流转间,担忧化作朦胧洇湿了视线。
发间的木梳顿了顿,“嗯。”她得到的回答,总是温柔却决绝。
从与源哥相识不过后半夏,这段时光却恍若隔世。她看见自己心爱的人熟练从自己小院的低篱笆墙处翻了出去,临走时还撇下了一个笑容,如明朗的阳光般的,消失在低篱笆外。
她又没来由地轻声哭了,作为第六感超群的女人,她本能的感到一丝从心底升腾而出的恐惧,似乎会发生什么使两人相隔的事似的。她有些慌张地自我安慰着。
父母亲有莲翠小迟俩个人盯着在,再者源哥就是一个饭馆打杂的小伙计,孤儿一个孑然一身,也引不上什么仇,而其它又有什么能阻拦俩人的,想通了这节,她松了一口气。源哥一定会回来的,没错,他答应我了的,只有三个月,三月后定能与源哥相见。
她却还不明白什么叫祸从天上来。
这个年龄很微妙,什么都明白,什么又都不明白,遇到喜爱。心中只会也生一朵浅淡的花,一朵又一朵,盛放,凝成一片艳彩,直至糜烂。
可她绞紧手帕,心下却越发不安。
1911年10月10日武昌城晚
“砰”是枪响声。她下一瞬就觉得头发昏地厉害,外面隐约出现了嘈杂并令人不安的声音,她踉跄着攀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木窗,一股新鲜的空气和着妇女孩童的哭闹嘶喊愈发清晰地冲进她的耳廓,她有些发慌。
她家境还算富裕,也读过几年女子学堂,那些优雅教养竟微乎其微地让她保持住了一丝冷静,恍惚间,母亲的丫鬟莲翠跌跌撞撞地踩着木制楼梯的嘎吱声小跑上来,眼圈红肿,也不解释,拉着她向前堂走去。她如傀儡般被莲翠拽着,心中无法遏制地想到想到已经离别多日的源哥,他在哪儿?还好吗?
一宿无眠,一家人都煎熬地窝在前堂,人心惶惶地揣测着当今局势。她却只心心念念着那个人。
“咚咚咚“终于捱到晨光熹微,父亲终于决定放家丁出去先探探时,他们猛地听到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顿时一屋人脸色都变得煞白。
开门,还是不开?还没等父母商议,她突然就疯了般扒开亲人家丁,迅速的抽出门闩,推开大门。
那时的她满怀着期待,像怀中揣着一束未放的花,不知道未放的是多大的憧憬和希望。她以最鲁莽的姿态撞了出去,以一心想见他的荒唐念头。
可是门外不是他,而是一位军官。
“是苏小姐吗?”他询问,脸上除去一分客气的浅笑外不知道还带些什么情绪,但可见的是军装上的斑斑血迹,颜色污浊的像昨夜难眠的夜色。
她僵了,耳边似乎是五雷轰顶,军官的话变得模模糊糊只有三言两语闯了进来,抱歉,遗书,烈士。
不不不,一定搞错了,她爱的人是简简单单的,鲜活的。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他一不小心把菜汤溅在了她的衣裙上,还在傻乎乎的笑,憨厚的脸红透了,一个劲地向她赔不是。他怎么会
啪啪,不知是父亲还是母亲狠狠扇了她两巴掌,咒骂声,嘲讽声,求情声嘈杂。败坏门庭,不孝女,她突然不在乎了,仰头轻笑,耳边尽是耳鸣所致的嗡嗡声。
这里的记忆突然断了层,只余一股浓烈的情感,如尖锐的刀,贯穿人的心脏。她怎么能不在乎,家族名誉、心上之人曾是她生活乃至人生的全部。她当然在乎,心中的扯痛让她明白,她仍在乎,不过在乎的心都碎了。
几天后,苏小姐默默将头置在素白的死亡上,绝决地蹬开凳子,在窒息中西去。窗外飘雪中的细雨如她面颊上流下的几行清泪,此后永远忘却一场半夏之恋。
读完这片灵魂,阙晚漠然地松开攥紧地手,冰封已久的心却莫名颤动了一下,摊开手掌,黑色碎片只是如磷火般在他手上摇曳了一下,就如烟般消散了,阙晚抬了抬眸子,目送它消弭于琳琅的雨中。
没人知道消失的它们回去往哪里。
未做过多停留,阙晚继续撑那一把黑伞稳步前行,苍白的面庞上一双眸子古井无波,更深处却似乎了拍出惊涛骇浪。
忽然,阙晚身后传来了些不寻常的声音,似是猫柔软的肉垫触在地上的悉悉索索的声响,悄而隐匿。
阙晚缓缓回身,轻垂的眼帘却猛然撩起,眸子在昏黄的雨幕中莹莹发亮,朱唇轻启间,声音飘悠,如述绵长的情诗,却莫名有种令人悚然一惊,冷汗淋漓的阴冷。
“出来吧,亲爱的引魂人先生,我等你好久了。“
话音落下,却只有雨淅淅沥沥的细语,好像那一句话只是阙晚无聊至极的自娱自乐。但阙晚没有动,只任凭急促的雨滴斜斜地推着他的伞,像是心虚地催他走。雨滴每一次的精心合奏奏响,神经都会被抻的如琴弦般紧绷。
一秒,两秒……
一次,两次……
夜半淅淅雨中,是一场不为人知的对峙。力透纸面的不知是谁的慌张。
半响,伴着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街角阙晚方才路过的小巷中终于缓步走出一道身影。那道身影看上去极健壮,仔细看去又单薄的骇人,竟是通透如宣纸,如此绵软的雨丝似乎对他也有着撕裂般毁天灭地的伤害。
阙晚撑伞走近,才恰恰看清,在他的大脑处,黑色的灵魂乖乖悬浮。它的形状大体呈圆形,却如乔布斯的苹果般被咬了一口,莫名让阙晚联想到那只引诱亚当夏娃的毒蛇。
阙晚与他相对而立,雨空蒙,温柔地笼罩这世间,却将这人抛却,绝情地从他通透的身体穿过,不湿他分毫,仿佛他是将弃世界而去的残魂,而事实就是如此。
只是世间仍有不知名的念想如铅球拖着轻如鸿毛的他。
仅此而已。
阙晚皱了皱眉,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微微张了张嘴,怔了半晌,又合上。
相对无言,又静默良久。被那缕残魂复杂的眼光打量着,阙晚倍感烦躁地抿了抿唇,终又开了尊口:“那个……你……回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