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番外1 待得春雷惊蛰起(2)

谢落愿虽然撂下了狠话,但若真将事情做得太绝,怕是会给阿娘添麻烦。故而谢秦屁滚尿流地逃出她的掌控时,她并未再赶尽杀绝。

与其继续惹是生非,她还有更想去做的事。

……

夜色沉稠,月明星稀。

谢落愿鬼鬼祟祟地翻上邻居家的外墙,她将“惊蛰”持于身前,默念法咒,便握着飘飞的红伞轻巧落至屋顶上。

眼见着谢秦那厮鼻青脸肿地溜进院子里,她心中冷哼一声,拈起早就准备好的石子,弹指一掷,在房屋阶前落得几声脆响。

“谁?”屋内立刻响起了警觉的问声。

谢秦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未见什么不速之客的影子,却是看见自家不成器的儿子鹌鹑似的缩着脑袋站在不远处。

瞧见他那副窝囊样,谢秦母亲心里的火气就旺起来了,她眉毛一扬,叫道:“你个臭小子,今日油跑到哪里去鬼混了?弄得这般晚才回来!”

谢秦本想着偷溜回家里,其余的之后再说。没曾想屋檐上落下一颗石子的动静,都能把人吸引出来。

他哪里敢抬头,哪里敢应声。

这整张脸可都还火辣辣地疼呢。

谢落愿屈着一只膝盖,支颐着下巴,优哉游哉地看戏。

谢秦母亲见他不吭声,心头疑窦更甚,平日里这儿子虽然见了自己总是发怵,但可没胆子不应她的话。

这臭小子,挡着脸作甚?

她的神情变得冷厉,二话不说走上前,抬起了儿子的脑袋。

下一瞬,她瞳孔骤缩,高声道:“是谁打你了,谁敢打你的?!”

谢秦窘迫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过去,他支吾道:“没,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小心把脸往别人巴掌上贴了?”谢秦母亲冷哼一声。

谢秦顿时不吱声了。

谢秦母亲眯眼,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忽问道:“是谢落愿那个小贱骨头?”

谢秦面上闪过一丝愕然,被对方尽收眼底。

她便冷笑一声,森然道:“区区一个野种,偷练我族术法,还敢来欺负我族之人。”

谢落愿沉下脸来,但她足够理智,仍在屋檐上隐匿着气息,没有动作。

谢秦母亲已是杀气四溢,可她的儿子是实打实的领教了谢落愿的心狠手辣,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连忙说道:“娘,娘!那谢落愿不知从藏书阁里学了多少秘术,不是轻易就能对付的。”

“怕什么,族规森严,难不成还制不了她小小一个下贱坯子?”谢秦母亲丝毫不在意,韩声道,“还有你,都快要及冠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连个外族的兔崽子都解决不了。若非我族中人成年必会被赐予红伞,我看你是废物一个,尽给我和你爹丢脸!”

谢秦被唾沫星子喷得面上青白交加,却不敢反驳。

“总之,我会和你爹提这件事,你这个臭小子滚回屋里去好好打理打理!”

谢秦登时精神一振,忙不迭地应了声,一溜烟似的跑了。

……

“她谢落愿一个有外族血脉的杂种,都能欺负我们儿子了,以后岂不是人人都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谢秦母亲火气未消,愤愤地说道,“要我说,她根本不配姓谢,她谢灵静是有什么能耐,竟然敢留下这个姓氏!”

谢秦父亲神色沉沉地坐在梨花木椅上,他啜着茶,缓缓开口道:“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对,就该让她们付出代价……!”谢秦母亲话说到一半,惊诧叫道,“什么?她把我们儿子打成这样,你居然不管管!”

谢秦父亲被她吵得头疼,他按了按眉心,语气不容置喙道:“谢秦是什么德性你我都清楚,谢落愿对他动手恐怕不是表面这么简单。这件事若是闹大,后果只会比现在更严重。”

“严重?有什么严重的?不过是让她们更加生不如死罢了!”谢秦母亲不以为然道。

“你难道不知道谢灵静和她的女儿是什么情况吗?!”谢秦父亲狠狠一拍案牍,语气加重,面上仍旧波澜不惊,“若是想让我们这不成器的废物点心活命,这件事就绝不能传进族长耳朵里。”

掀开房顶瓦片偷听的谢落愿一怔,努力凑近了些。

“她都被族长逐出族谱了,有何可怕的?”谢秦母亲仍然不解,她道,“自己在大婚日失踪,还莫名其妙怀了个野种,玷污了我族的纯正血脉,险些丢了我族的颜面,这根本就是活该嘛。”

谢秦父亲不欲和她掰扯,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按照族规,谢灵静会被剔去一身修为,没收灵器,最后直接赶出东隅天。”

“但她仍好端端地住在这里,甚至她的子嗣也能在这里苟活。”

谢秦母亲总算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讶然道:“你是说……”

“族长未把事情做绝,就是念及血脉情谊,不想真让谢灵静落到自生自灭的境地。倘若换成那领养的长女谢灵安,他们未必能宽恕至此。谢灵安自告奋勇替嫁时,族长能够毫不犹豫地答应,你当这是光耀门楣?那不过是族长没那么在乎她,毕竟,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族长对谢灵静的重视远比你想象得要多,你以为……我们去找谢落愿算账,真能全身而退吗?”他锐利的目光扫向自己的夫人。

谢秦母亲张了张口,却是哑然。

“既然谢秦的伤势能够愈合,那息事宁人才是最为妥当的选择。不过……”谢秦父亲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他连一个四岁的小娃娃都解决不了,真是无用至极。”

“不论他的伤势有没有痊愈,禁足三个月便可。至于谢落愿……我另有打算,你就不必掺和了。”

谢落愿默默将房顶复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她终于得知了阿娘的身份。

大婚日离奇失踪,真的是这么简单吗?

不等阿娘亲口说出真相,她是不会信的。

她的阿娘……才不是这种人。

谢落愿心中思绪太乱,至于谢秦的父母之后又谈论了些什么,她一点儿都没听清。

就这般浑噩度过了好几日,厄难忽然临至。

“阿娘,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谢落愿满目惊骇,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忙冲上前去搀扶对方。

谢灵静出门前还得体的衣裳被撕扯了个稀巴烂,只够稍稍蔽体,她身上满是术法留下的痕迹,甚至有几道触目的刀伤。她秀气的脸庞变得青一块肿一块,唇边坠着一抹殷红的血,必定受了不小的内伤。

“谁竟敢打了你?”谢落愿只觉脑中一片轰鸣,气血上涌,怒火即将把她的理智吞没。

“阿愿,冷静点。”谢灵静急忙安抚她,说道,“只是下山时遇到了欺男霸女的修士,他们差点伤到了殷婆婆,我不得已和他们起了点冲突。”

“欺男霸女的修士,又是谢族的人吧?”谢落愿恨声说道,“告诉我是什么人,我去找他们算账!”

“你一个孩子,去找他们算什么账呀。”谢灵静苦笑道,“我们惹不起谢族人,忍一时是一时吧。之前是我太过疏忽,以后你出门便把我的红伞带上吧。”

“我才不要,那是阿娘你的东西。”谢落愿压制着怒意,开口道,“阿娘你……凡事总是忍耐,受了委屈、被人欺侮永远都当作没发生一样。你太忍让了,所以谁都要来欺负你。”

“阿愿……”未料到女儿说出这样的话,谢灵静怔住了。

谢落愿见她狼狈又溅着血液的面庞上显露出惊愕,非但没能冷静下来,反是愈发激动地说道:“阿娘在大婚日失踪,回来就怀上了我,这如若真的是你自己的意愿,那我为何从未见过自己的阿爹?那其实是个陷害你的阴谋吧,肯定和那个叫谢灵安的家伙也脱不了干系!”

愤怒的嘶吼骤然结束,屋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谢落愿刷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将这些天以来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她简直不敢想象阿娘此刻是何种神情。

“对、对不起……”她结结巴巴地开口说着,心跳快如擂鼓,“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谢灵静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事已至此,我早已不在乎,只是阿愿……这些事,你是从何得知的?”

谢落愿不知该松口气还是别的什么,她微哽一瞬,答道:“那些谢族人说的,我碰巧听到了而已。”

若说是半夜在别人家房顶偷听来的,恐怕她要解释不清。

谢落愿啊谢落愿,你都开始对阿娘撒谎了吗?她对自己暗叹一口气。

“那以后就算听到了那些话,也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谢灵静想拍拍她的脑袋,可手上太脏,又只好作罢,柔声说道,“不必在意阿娘的过往,阿娘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让我们家阿愿平平安安长大。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违背族规,选择与你一起生活。”

“阿娘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宝物。”

……

从那天起,纵然谢落愿心中对阿娘的过去仍有诸多怀疑,但也不再向本人询问。

谢秦一家未再来找过麻烦,母女俩虽依旧是千夫所指,但是她们早就习惯众人的指责,日子也算变得风平浪静了许多。

可谢灵静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起初,谢灵静只是时常咳嗽,她本就是谢族娇生惯养的二小姐,被逐出族谱后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落下了病根。故而咳嗽这种小毛小病,谢落愿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劝阿娘多加休息。直至有一日,她发现谢灵静忽然咳了血。

谢落愿心惊胆战地给阿娘把了脉,才知她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这人居然瞒她这般久。

“是……是那日下山受的伤吗?”她颤声问道,“还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谢灵静默了默,心知瞒不住了。她叹息一声,实话实说道:“早些年落下病根后,我的身体就未好转过。那日下山,受的内伤迟迟无法痊愈,我不想让你操心……这伤便一拖再拖,便成了如今这样不可挽回的局面。”

谢落愿的眼眶渐渐湿润,她摇着头,哑声道:“我不信……阿娘还这么年轻,明明可以长命百岁的!”

“……就算没有那回的伤,阿娘也撑不了太久的。”谢灵静无奈地笑了笑,“那么急切地教你修炼,教你术法,便是希望你能早日独立起来,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只是我也未曾料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早。”

……

谢落愿想方设法寻了很多灵丹妙药、独门偏方,可谢灵静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无底洞,根本没有任何起色。她原本还有气力下山买菜,做点杂活,到后来竟只能缠绵病榻,一举一动都需谢落愿的帮助。

谢落愿蓦地一阵心悸,手中提着的水桶脱手重重摔落在地。

她正不知所措时,里屋传来了阿娘虚弱的声音:“阿愿,过来……”

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谢灵静的呼唤她不能坐视不理,顾不上其他,她紧张地推开隔扇,便见着阿娘正望着自己。

她已然有了些许猜测,无声行至榻边,慢慢跪坐着靠下。

谢灵静留恋般的端详了她一会儿,气若游丝地开口道:“你这些天光忙着照顾我,脸都瘦了。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好好吃饭,不要将就……”

“阿娘,”谢落愿轻声打断她,语气沉闷,“你不要再说了。”

谢灵静默然片刻,目光渐渐从谢落愿身上移开,神游般的说道:“谢灵安……是谢族的长女,我名义上的姐姐。我的爹娘早年间迟迟未有子嗣,正巧遇到了襁褓中的她,心觉有缘,便将她收作了养女。我出生的时候,是爹娘老来得子,谢族向来看重血缘,相比谢灵安,反而更对我宠爱有加。爹娘总叫她处处让着我些,族中人亦是如此……从血缘上滋生的不平衡,自然会让其中一方受到无端的委屈,我也是经历了那些事以后,才知自己早早被她妒忌了。”

谢落愿咬了咬牙,低声道:“分明是她自己品性不端。”

谢灵静低叹一声,继续幽然说道:“当年……谢邱二族联姻,邱族族长邱浩年轻有为,这门婚事也是门当户对。这件婚事由不得我,但我也从未有反对的心思。谁知大婚前夜,谢灵安她突然带着一坛酒来我屋里找我,说是姐妹一场,最后要见一面。呵,我信了她的话,与她共饮不消片刻,我就失去了意识。”

谢落愿心头一震,艰涩地追问道:“之后呢。”

“谁知我在昏迷中发生了什么……咳咳!”谢灵静说着,掩唇不住咳嗽了几声,哑声说道,“我醒来时,衣不蔽体,狼狈不堪,不知自己被人带到了什么犄角旮旯里。我被关在屋里,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山野乡夫,我猜他是得了什么人的好处,每日虐待我、欺侮我……我一身灵力被封,最后只好强行冲破桎梏,寻到机会逃了出来,四处打听着回到东隅天。

那时我才知,因为我的失踪,险些错过吉时,谢灵安就提出了替嫁一说。而我回族之后,贞洁已破之事一看便知,族长痛心疾首却暂时未怪罪于我,只让我说出真相。那样的真相,毫无根据,即便有人信,也未必有用。未曾想到几月后,我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族长大怒之下,要求我打掉孩子,但本就被冠以‘逃婚’罪名,又失了贞洁的我早在风口浪尖……若是失去了这个孩子,我才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那个孩子便是你。”

谢落愿神色怔忡。

“你执意要留下我……才被逐出了族吗?”她垂下眸子,试图缓和心头的闷痛,“阿娘你不是一直不肯说吗?怎么忽然都告诉我了。”

为何要说呢?谢灵静一愣。

许是死前才发现自己不甘心吧,许是觉得这一生都过得太蹉跎,细细想来,都可悲得让人落忍。

“你本就是无辜的,我怎可忍心将你卷入这些纷争……即便我没能撑到等到你羽翼渐丰。”谢灵静最终只是这样说着,又低低的咳了几声,“抱歉,和你说这些事是不是太沉重了。我本想着,你不该一辈子被闷在鼓里,等到你及笄再告诉你真相的……但已经没时间了。”

她已经等不到了。

谢落愿鼻头发酸,她抖着嗓子说道:“可是阿娘不也是无辜的吗?为何他们、他们所有人都要这样对你,这些又不是你选的!”

谢灵静扯了扯嘴角,无奈笑道:“或许是我太好欺负了吧。”

“是阿娘你太善良了。”谢落愿噙着泪说道。

“善良吗……”谢灵静疲惫地笑了笑,说道,“可是阿愿……我有个很自私的想法,我不想你去寻仇。”

“为什么?”谢落愿愕然地脱口而出,旋即愤恨道,“她陷害了你,他们将你逐出了谢族,这些人昧着良心做事,分明都该死!”

“可是我说过了啊,”谢灵静虚弱地摇了摇头,感觉困意逐渐袭来,她勉强打起精神,说道,“我只希望我们家阿愿可以平平安安长大。况且这些前尘往事,本就不是你们这一辈该去背负的。”

“我乐意就行!”谢落愿一把攥住她的手,激动道,“这是我自己想去报仇的,他们应该付出代价!”

“阿愿,算阿娘最后求你,不要活在仇恨里,那只是我的人生,并不是你的。我已经亏欠你太多了,不想你再为此亏欠更多了。”谢灵静的声音越来越弱。

谢落愿打了个激灵,急切地唤她:“阿娘,阿娘你醒醒……!”

谢灵静却只顾着紧紧拉着她,喃喃道:“答应阿娘好吗……答应我……”

谢落愿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终于不堪重负地滴落在谢灵静身上,她几近崩溃地说道:“答应你,我答应你……!”

“那便好……”谢灵静艰难地露出一个浅笑,“还有,我的红伞,也交给你了……”

谢落愿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最后的承诺。

春日里的暖阳穿过窗棂洒在肩头,可手心的那份温度却在渐渐流失,冷得她发颤。

阿娘终究是走了。

……

她虽答应了谢灵静,可是仇恨这种东西,本就是蚀骨难消。

四岁的孩童埋葬了逝去的母亲,执起那把唤作“惊蛰”的伞,踏上了新的路途。

遇到娟娘,计上心头,循循善诱,将之化鬼,封印。

最后借刀杀人。

她本以为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一切都会回到正轨,而她报仇雪恨,重获新生。

直至得知邱莫展因此入魔。

……

谢落愿在灵位前慢慢睁开眼,她青丝如雪,满鬓沧桑。

沙哑苍老的嗓音响起,她似是自言自语道:“阿娘,其实你一直是对的。”

只是……命运真的公平吗?

她得不到答案了。

窗外绵绵的春雨仍在下着,谢落愿站起身,执起了案上的笔墨。

事到如今,她仍有一些话,忍不住去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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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执妄
连载中杯盏言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