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亲启: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这封书信寄到阑珊,并非寄于某一人,而是师门。若展信者能够潜下心来阅读这一纸肺腑之言,落愿感激不尽。
自花朝宴仓皇一别暌违已久,落愿自觉无颜面对师门,心中惶恐,举棋不定,待回神时已是杳无音讯数月……实在抱歉良深。
我知你们定然仍有满腹疑惑,我亦有千思万绪汇在心头,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说。
我甚少提及自己的身世,那些深埋的仇恨和过往,落愿在花朝宴时便悉数告知。这封信所要倾诉的故事,不过是一位孤苦伶仃的四岁孩童,究竟是如何一步步酿下大错的。
家母离世前,并未将前尘隐瞒于我,我自幼在东隅天长大,饱受冷嘲热讽和欺辱凌虐。我本对这无端的歧视愤懑不懂,而家母骤然告知我真相后,便对将我们母女俩残害至如此境地的谢灵安憎恶不已。
我本欲亲手报仇,但家母留下夙愿,我答应她绝不会延续这份恩怨……我本该信守诺言,不再背负这份仇恨,然而我离开东隅天行至浮影时,遇到了与我家母同病相怜之人。
那个人便是娟娘。
自那时起,我本遏制在心底的那份憎恶卷土重来,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我以散修之名假意接近了娟娘,未过多时便发觉她的精神就在崩溃的边缘,且她身子羸弱,正在不可挽回地步入死亡。我见此心生一计,以掺了特殊成分的药粉为辅,借此激起她对邱浩一家的仇恨,好让她郁结怨气,引导她死后化鬼。
她对修士的秘术万分笃信,药粉表面上又能静心凝神,维持容貌,她从未怀疑过我。几月之后,娟娘几近油尽灯枯,身死化鬼,我趁机将她的魂魄封印于金步摇中,交付给了她的孩子……也就是五师兄,随后封去了他脑中有关于我的记忆。
是我让他的生母化成了阴物,是我害得他在邱族饱受欺凌。
五师兄曾经在步月楼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这里毕竟是烟花之地,艺妓的孩子绝不能被人们发现。我每次去时,或是见他蜷缩在角落里,或是无情关在衣橱中,更甚则正巧见他被娟娘虐打到皮开肉绽……许是因为我年龄与之相仿,又非外头那些恩客,娟娘并未在我面前避讳他的存在。
他同样是因不公而诞生于世,却无人在乎过他的感受。我稍稍打听过,娟娘刚生下他时便有些精神失常,险些直接掐死襁褓中的他,还是楼中姐妹百般阻止,捡回一条性命……这些事,五师兄应当并不知晓,但既已是尘封往事,便无须再去在意。
只是五师兄儿时所历,于现在的落愿而言,却是更难忘却。那时的我满心借刀杀人,眼里容不下其他,对生于困境的五师兄也未伸出援手,甚至将他们母子俩都当作了复仇的棋子,若说落愿此生最为愧对的人,便是他们二人。
复仇之计尚且执行到一半,碰巧遇到师尊选徒一事,阴差阳错,我便与五师兄成为了师兄妹。
拜入师门前,我本不欲与五师兄有过多的牵扯,以免令人生疑……或是动恻隐之心。将他牵扯在其中何其无辜,在阑珊的那些年,落愿心中亦是天人交战不已,一面愧疚愈深,以师门情谊相待,一面心中惴惴,不愿半途收手。
可金步摇封印既成,我早就覆水难收,无路可退。我便想待大仇得报,一切尘埃落定后,还娟娘一个转世投胎的机会,让她的孩子也不再受其折磨。莫要像我一样,背负着割舍不下的恨意。
计划执行的异常顺利,金步摇封印解开那日,娟娘的魂魄暂时附身于他,借他之身夺取了那三个奸诈之辈的性命,嫁祸于谢灵安。这件事竟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家母的愁苦一生终得一报,娟娘亦是仇怨皆了,一切都好似在我的预想中缓缓落幕了。
可我唯独没料到的,便是五师兄离开步月楼以后,仍然受尽邱族人的漠视,又受鬼气影响,心魔暗生。
报应这种东西,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这百年逍遥的时间太长、太长,连这些过往都快落在岁月里。邱莫展因封印解除,鬼气四溢,同时又被杀戮刺激得彻底入魔……我却一无所知,一昧沉浸于美好的幻梦里。
得知如月的存在时,这幻梦便犹如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这百年的镜花水月轰然碎裂。落愿好似那畏缩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倏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过往种种蹊跷悉数串联,落愿自知复仇一事终会败露。旧的恩怨因我而起,新的恩怨因我而生,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置身度外。事已至此,我不止亏欠了五师兄,我亏欠的是所有人。
师尊最初就叮嘱我,万不得已切莫动用通灵。我的通灵,与其说是净化,更似以天道之意逆天而行,要以寿命为代价净化万物,净化的事物越棘手,所要付出的寿命便越多。
那是我唯一一次毫无保留地动用它,净化魔气太过违背伦常,几乎燃烧了我大半部分的寿命,这才会变成这般老态龙钟的模样……不过,出手救下五师兄,落愿没有一丝悔恨,反是释然。
落愿胆怯,光是五师兄一人我已是拼尽全力才能偿还,再无其他余力,心中更是惭愧,不敢再踏入师门半步,深感惶恐。
(字迹在这里模糊了一片,似是被泪水打湿)
落愿已是时日无多,也不想将此等丑态展露在诸位眼前,如若可以,请替我在三师姐墓前放一束山花吧。
谨此奉闻,勿烦惠答。敬申寸悃,勿劳赐复。
……
柳沐曦默然地放下了信函,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口气。
“小师妹写了什么?”邱莫展轻声问道。
柳沐曦抬眸,见着其他几人皆是略带急迫地望着自己,便干脆直接将信递了过去:“你们自己看吧。”
“她……是真的不再回来了吗?”云念君看完后,深感惆怅。
“心结难解,在她自己想通之前,谁都见不到她。”叶子泠顿了顿,又道,“不过以她现今的状态,恐怕撑不了多久。”
时泷环着手臂,掷地有声道:“她理应回来,她本就属于这里。”
不论如何,谢落愿的归处永远在这里。
柳沐曦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头痛地说道:“一个个的全都这样,好的不学学坏的,光知道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好在这位还没激进到直言要叛出师门。”
云念君猝不及防被提及黑历史,默默往叶子泠身后退了退,小声嘟囔道:“哎,怎么还人身攻击的……”
叶子泠学他耳语,低笑道:“该。”
柳沐曦拍拍手,面无表情地说道:“请那边两位不要当众打情骂俏。”
云念君不乐意了,扶着叶子泠的双肩探出半个脑袋,反驳道:“说两句话怎么就打情骂俏啦?”
柳沐曦睨着他,幽幽说道:“谁和你说这个了,我是说搂搂抱抱。”
云念君哑然,就要收回手——
谁料叶子泠一把按住他,不屑道:“别管他,上次去邱族找人的事情你忘了?”
云念君一怔,回想起来了。那时明明是去找邱莫展商量一些事,谁知柳沐曦也在他身边,那搂搂抱抱的程度……嗯……
柳沐曦见他神色渐显揶揄,眉头一皱,立刻说道:“那是阿展太粘人。”
云念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淡笑说道:“你看着你身后那位再说一遍吧。”
柳沐曦不明所以地转过头,便见邱莫展那眼神称得上是可怜巴巴,泫然欲泣了。
柳沐曦:……
自从邱莫展身上的魔气被净化了之后,这性格似乎留有了点心魔的后遗症,比如说……不再那么沉闷,偶尔的情绪波动会特别夸张,尤其会随着他的举止而改变。
柳沐曦宁愿他像心魔那样侵略性极强,毕竟如今……即便他知道这人是在装可怜,他还是会心软。
他脑中浮现起了谢落愿在信中所言的那些话。
他轻咳一声,说道:“呃……粘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邱莫展那双仿若蕴着雾气的眸子登时迸发两道亮光。
“但是,正式场合不能这样了。”柳沐曦头皮一紧,话锋又是一转。
邱莫展忙不迭地频频点头。
柳沐曦忽生一种古怪的既视感。
这种言听计从的模样,还真是……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邱莫展的脑袋。
一旁的君泠二人满脸的一言难尽。
“我好像懂了小龙之后死活不肯和我们去游历的原因了,勿忧不在,他能受得了才怪。”云念君小声感慨道。
时泷轻轻磨了磨牙齿,声音似游魂般在他身边响起:“我都听得见。”
云念君:……
“言归正传各位,”他叹了一口气,把众人偏移的神思拉回正轨,“当务之急是把六师姐劝回来吧?”
“不是将她劝回来,有些事只能有她自己想清楚。”柳沐曦摇头,又敛眉思忖道,“不过她既然寄来这封信函,相比内心亦是格外矛盾,我们还需拉她一把。”
“天道赐予的通灵之力会燃烧寿命之事闻所未闻,在我看来,这更像是通灵不契合带来的反噬。”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道,“我会亲自去谢族寻她。”
邱莫展眨了眨眼,神情正经了许多,终于显露出作为上位者该有的气场,他只是平静道:“我与二师兄一同前去,有些话,还是由我来与她说才有用。”
云念君点点头,沉吟道:“这种反噬并非魔气,三生莲必定也有疗愈之效,我也去看看她。”
他要前去,叶子泠自然也毫无异议地跟着去。
众人讨论得激烈,时泷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然插不上话。
叶勿忧不在此处,他无人可诉说,不禁开始神游天外,游着游着,余光便瞥到了柳沐曦起初打开的那封信函上。
他眼尖地望见了信纸反面的一行小字,困惑地将之拿起,仔细辨认。
【我为你们留下了一点心意,还望不要嫌弃。】
时泷一怔,见信纸上秘术符文荧光闪现,一串串铃铛伴随着脆响落在他手上,还有一堆瓶瓶罐罐的不知是什么的药膏药粉,齐刷刷地凭空而现。
他手忙脚乱地抱住这些东西,一时不知所措。
谁知这薄薄的一纸书信里头还暗藏乾坤!
他的动静过大,众人的目光终于被吸引了过来。
柳沐曦和云念君都是懂医的,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物稍稍检查了一下,便双双陷入了沉默。
“这丫头……”柳沐曦唇瓣抖了抖,终是冷笑出声,“她还想做缩头乌龟呢,这次去寻她,她不回来也得回来。”
“阿展,随我去传送阵。”
“好。”邱莫展什么都不问,柳沐曦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直接迈步跟随。
时泷一头雾水,茫然地问云念君:“所以……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云念君漫不经心地拿起一串铃铛晃了晃,说道:“还能是什么,助兴的东西。”
时泷瞠目结舌。
“小师妹这眼光还不错,铃铛真精致啊。”云念君啧啧两声,将铃铛收进琉璃坠中,“这串我拿走了,其余的你们慢慢挑哈……嘶!”
叶子泠暗暗拧了一把他的胳膊。
时泷简直没眼看。
“沐曦他们既然已经前往谢族,我们也不该再耽搁,走吧。”
谢落愿怎么也想不到,她搁下笔寄出书信的第三天,门扉便被人叩响了。
她打开门,屋外的杂草丛早就在时光中消弭,而天光刺目过后,是她本发誓无颜再见的那些人。
不知是谁先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倏然间,谢落愿眼前模糊,分外恍惚。
她苦求的惊蛰,似乎真的来临了。
谢落愿的故事就到这里。
其实感觉还有很多谢落愿自身想要诉说给他人的情感没有说清楚,但转念一想,此时此刻的她本就是一个信念崩塌、思绪混乱的矛盾体,说话少了些伦次也无伤大雅。
她其实很想回到阑珊,但畏手畏脚,害怕自己无法再被接纳,毕竟在谢族她就因不可更改的出生被族人排挤,这是自小形成的观念,不会轻易就扭转。
就在她不抱任何希望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来找她了,打破了她原先固有的观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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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番外1 待得春雷惊蛰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