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事变忽起又仓皇落幕之后，已过了半月有余。
百年前云星隐入魔的真相也随着此事水落石出，当年让四大域闻风丧胆的大魔头，竟然是被同门师弟所陷害至死，难免叫人唏嘘不已。
更令人惊诧的是，当日受邀参加花朝宴的幸存修士，皆是不约而同地夸赞了这位昔日魔头。据知情者所言，若不是云星隐吹奏那玉箫遗响镇住了八方阴邪，恐怕探魂阵内的死伤会更加惨重，单凭这点，他就出了好大一份功劳。
这么一看，魔修似乎也没坏到无可救药。
再看那入魔的邱星渊，亦是受生母鬼气影响了神智，而当年被大祭祀大义灭亲的苏绵音，甚至自断后路，打破了魔修百世一出的因果传承。
那些真假参半的消息一传，天下对魔修的评价便有些微妙了起来，人们普遍不是探魂阵事变的亲历者，虽达不到感恩戴德的程度，却没以前那样一股脑儿的痛斥了事。
如今云星隐和邱星渊心魔除尽，已不再是邪魔外道，大多数人认为不应该再赶尽杀绝，可也还没能胸襟宽广到释怀他们所犯下的恶行，而心软的人心中没那么多绕弯，那些字里行间流露的全是同情和原谅。与魔修有血海深仇的人自然不同意这种看法，坚持魔修必当诛之的念头，甚至说那些心软之人毫无底线可言，是被打一棍给个甜枣就心花怒放的傻子。
有人听了这话觉得不无道理，重新端起了仇恨的态度，但莫约是那些仇视的言辞太过偏激强硬，一些本还在道德上天人交战的人们同样感到冒犯，登时不乐意了，立即站到对立面反唇相讥。没过多久，这群人就吵得不可开交，一时之间，四大域说什么的都有，那些观点千奇百怪，言论褒贬不一，混乱至极。
风波未定，然而身处阑珊的几人却无暇顾及这场声势过于浩大的唇枪舌战，一心关注着眼前葬入泥土的新棺椁。
自那日苏宛辰的尸身被控制成傀儡破出黄土，她的安息之地就变得乱七八糟。师门几人商量了一番，决定挑个日子一同再度安葬苏宛辰。
残局不好收拾，择选日子这件事也被迫拖延了几天，距离探魂阵事变都过去不少时日了，这才定到了今日。
见着棺椁安安稳稳地放进了地里，时泷举起铲子把挖开的泥土重新洒落回棺椁上，慢慢将它填平成原来的模样。
在此期间，大家保持了沉默，无人开口说话。
安静等待到了结束，云念君才轻声道：“小师妹她……还是没有来吗？”
柳沐曦也挂念着此事，闻言蹙着眉摇了摇头：“传讯我发了，但她没有给我回应……或许真的不会来了。”
自那日谢落愿独自离开邱族之后，众人担心她的安危，一直尝试着联系她，却没能得到任何回音。
直至前几日，柳沐曦才从旁人那里得知谢落愿已经回到了谢族，但闭门不出，拒绝见客，有几分退隐而居的意思。
何必呢？云念君很想这么问，但谁都明白即便谢落愿仍然将师门当作归宿，即便无人会赶她离开，她也再不肯回到这个地方了。
一意孤行，谢落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由她去吧，也许现在的她，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清醒。”叶子泠温声说道。
云念君点点头，他也是这个看法。
“咳咳，云……四师兄，”就在这时，时泷别扭地开口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啊……好。”云念君先是被这称呼一惊，愣怔一瞬后，立刻应声道。
他有些忐忑地同时泷走到别处，到底是有些受宠若惊，平日里总带着恣意的面容都出现了些许僵硬。
“找我有什么事吗？”见时泷尚不言语，为了缓和气氛，他只得率先开口。
“我……那日也伤了三师姐。”小师弟默不作声了半晌，这才缓缓说道，“她让我不要再因她而恨。”
苏宛辰的尸身有残存意识这件事，云念君也有所耳闻，但她和时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还是当事人第一次对人提起。
想到方才那句久违又略显惊悚的四师兄，对于时泷如今的心思，云念君多少有了些猜想。
“事实上，如今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说恨你。”说到这里，时泷朝他露出了一丝浅笑，“而与‘云念君’相识的这些天，凭心而论，意外的还算不赖。”
真正设身处地体会过云星隐所做过的事，才明白背负着这样的罪恶感砥砺前行，迈开脚步时有多么沉重。
叶勿忧让他倾听内心的答案，他也无法再装聋作哑。
于是他心平气和道：“我想，我确实也该释怀了。”
云念君有些怔然地看着他，他从未奢想过有一日时泷能够真正原谅自己，即使时泷早已退让一步，还说自己会冷静下来想想。
故而当这幅场景真切的呈现在他眼前时，他不可抑制地陷入了恍惚的情绪中。
良久，他才如梦初醒般的回神，低声说道：“谢谢。”
话音落下的刹那间，云念君感觉到深埋在心底的最后一丝阴翳也随之散去，再不留痕迹。
……
叶子泠侧过头，见着云念君走了回来，随口问道：“聊完了吗？”
“嗯。”
叶子泠瞥了眼他带笑的唇角，心下了然：“他肯原谅你了？”
云念君一愣，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猜吗？”叶子泠略感好笑，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全都写在脸上了。”
云念君眨巴了一下眼睛，也不觉得羞赧，反是凑近了些，捧着叶子泠就要收回的手，蹭了蹭道：“再摸摸。”
叶子泠：……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的道侣好像越来越能蹬鼻子上脸了。
他双眸微眯，一点点收紧了手上的力道。
“嘶……疼疼疼，轻点儿、疼……我错了！”云念君立马嚎叫起来，松开了叶子泠的手。
始作俑者若无其事地将手抽了回来。
叶子泠若是待人温柔，那就是他热衷如此，可某人一旦得寸进尺，就必定会遭到教训。
不过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也只有云念君能够享受到了。
“那个……四师兄……”一旁目睹了全过程又只能装作眼瞎的邱莫展忍耐了许久，终于弱弱地开口，“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一直在看戏的柳沐曦见状哼笑一声，调侃道：“还挺抢手。”
“我那是找他说正事。”时泷正望着墓碑出神，听到这句话倏地扭头，表情嫌弃得要命。
邱莫展点头，一本正经道：“我也是找四师兄说正事。”
云念君揉着脸，哼哼唧唧地说道：“说吧，什么事。”
邱莫展张了张口，却是面露难色。
云念君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拉着犹豫不决的六师弟又走回了方才谈话的位置，很是贴心地下了个禁制。
“好了，现在他们听不见了，有什么想说的快说吧。”他被邱莫展弄得有点好奇了。
“多谢师兄。”邱莫展歉然一笑，打开了话匣子，“其实也并非不能让二师兄听见，只是我左思右想，四大域局势尚未安定，还是不要给他添忧了。”
“……按理来讲，我不该冒昧来找四师兄你解惑，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凭我自己恐怕是找寻不到。”
“作为被世人所憎恶的千古罪人，究竟还有没有资格得到他们的赦免呢？”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云念君暗叹了一口气。
他心思稍转，很快就明白了邱莫展在纠结些什么，便环胸问道：“柳沐曦是不是希望你回邱族主持大局？”
邱莫展愣怔一瞬，旋即苦笑道：“被你看出来了，我问这个问题，的确也有这部分原因。”
如今邱族一脉人丁稀疏，邱莫展作为最后一位有资格担任族长之位的人选又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这其中的人心向背，明眼人都能看得清楚。
而此时让邱莫展回到邱族主持大局，无异于是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柳沐曦不会做这种没把握的事才对。
“其实他没说是现在，应当是日后某一天，二师兄他绝不会害我。”邱莫展看云念君神色不对，连忙补充道，“只是他前几日有这个意思，所以……”
所以邱莫展迷茫了，恐慌了，想不通自己该怎么办。
心魔不过是邱莫展那些压抑童年滋生出来的阴暗面，它极端，偏激，做事不考虑后果也不留情面，但邱莫展不同，他关心那些心魔不曾注意到的东西，师门，真情，还有各种他所贪恋的情感和羁绊。
同样的，他惧怕冷漠的人群和尖锐的言语。
“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赦免。”云念君仰起头，目光没落在邱莫展身上，反是有些放空地看着晴空和浮云，“有些强行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不会让那些本就厌恶你的人对你改观，只是作茧自缚罢了。”
“其实在没多久之前，我也和你一样，恨不得用这条来之不易的性命去赎罪，但现在……别被只有自己在意的愧疚击溃，比起这个，珍视你所珍视的人，感化你想感化的人，反而更有意义。”
云念君淡笑着说道：“这就是我的答案，但你自己的答案，或许还要靠亲自去体会才能够明悟。”
邱莫展安静地听完，若有所思：“我明白了……虽然我还不能想得这般通透，但不论如何，我也不能去逃避邱族，逃避责任。”
这是他身为族长必须去面对的事情。
云念君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以后若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传讯给我便可，不必像今日这样麻烦。”
“或者，你二师兄也不会介意多听听你的烦恼，除了这件事我有独门见解外，我看其他事他可比我合适多了。”
邱莫展有点茫然地看着他。
云念君便揶揄道：“你走火入魔时对他说的那些话，怕不是已经把他搅得心乱如麻，阵脚大乱了。”
邱莫展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云念君看他这副样子，乐了：“你可别含糊得一笔带过，依照他那性子，就算你想逃他也会抓着不放的。哦对了，等有什么结果了，记得叫我和你大师兄回来凑凑热闹啊。”
邱莫展于是小声问道：“四师兄你们不留在阑珊吗？”
“我和阿泠打算去游历四方，这几个月来虽说去了很多地方，但不是在调查就是在奔波，怪没意思的。正巧现在阴阳动荡未平，我们游历途中也好帮师门出份力，顺便寻找一下我爹娘曾经的足迹，也好做个念想。”
听到这句话，邱莫展忽然露出了羞愧的神色，只听他道：“二师兄，可能你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要为此事道歉。当年是我把苏绵音是你生母这件事传播出去的，我悄悄潜入了师尊的房间，翻到了那些秘辛。”
“这件事若不是你传出来了，师尊恐怕永远都不会告诉我。”云念君感叹了一句，“不过当时的确把我吓得够呛。”
邱莫展知道他只是嘴上说的轻描淡写，愈发感到不安了，连声道歉，弄得云念君无奈，赶忙解除了禁制往回走。
虽然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六师弟，但是难缠、真是太难缠了。
他不由叹气，看来此后经年，还有很多事等着邱莫展慢慢适应啊。
明天还有最后一章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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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尾声 上 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