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又是一阵悠扬的箫声,绵长的音波经过灵力的加持涤荡而开,将层层包围着的阴物劈散。与他们近在咫尺的修士们稍有回神,人们面面相觑,看着风波暂歇的四周,哑然失措。
“其实看云星隐这人的面相,本就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更何况他现在是在帮我们……”
有人小声私语起来,最后半段话几乎吞回了肚子里。
就算他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也早改过自新了。
云星隐也是受人所害,走火入魔也并非他所愿,更别说被世人钉在耻辱柱上,痛骂百年。大家都是聪明人,有弦外自能明悟,绝大多数人都以替天行道为使命,但云星隐不再是魔,也同他们无冤无仇,谁会赶着给自己树立敌人呢?
嫉恶如仇,可不是把真正的善人逼至绝境。
一时间他们竟感到有些心虚,毕竟作为修士,或多或少都唾骂过云星隐。不论是仅仅真心实意还是为了阿谀奉承,这件事无人没做过,谁也没法恬着脸抵赖。
思及此,有些修士不免对云念君同情更甚,愧疚愈深。他们率先抱拳躬身,以面对阑珊中人才有的礼仪相待:“恭迎云道长归来,为我等提供庇护。”
除却那些与云星隐有难以化解的世仇的老修士,其他人纷纷回神,连忙效仿:“恭迎云道长归来,为我等提供庇护。”
云念君怔仲一瞬,没想到他们能接纳得这么快,开口时嗓音都带上了沙哑:“……谢谢你们,谬赞了。”
他心绪难平,回眸时正巧撞见了叶子泠的目光,那人脸上挂着清浅的平和笑容,眸中漾起的温柔里盛着的唯有他一人。
他似乎是在说,看,我早说过不要自责担忧。
……
落雪纷纷扬扬,女子手持红伞,步履匆忙,裙袂也随着她的步伐飘逸翻飞,如同在陆上的游鱼。
若是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她的掌心虚握,并未真正接触到红伞。而那红伞也似有着灵性,一刻不停地自行打着转儿,不过偶尔幅度会大一些。
“往东,偏北……”
谢落愿嘴里嘟囔着,她神色严肃,黛眉微蹙,隐隐透着几分焦急。
莫约半刻钟前,她注意到了探魂阵那头的动静,没过多时又收到了大师兄传来的讯息,已然明白情势变得异常不妙。
精通诸多秘法的她稍稍能察觉出阴界大门的气息,这便意味着如若她不能尽快寻到如月,他们就毫无胜算可言。
不曾想云念君突发奇想的障眼法,竟成了她脱出探魂阵的唯一时机,也成了阻止邱莫展的关键。
谢落愿一面后怕一面庆幸,她脚步未停,终于在行至一处隐蔽的拐角时,感受到“惊蛰”趋于平静,转动渐止。
她警惕了起来。
就是这个地方了。
可是这里除了通往别处的廊房,就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何来关押如月的屋子?她陷入了短暂的茫然之中。
“惊蛰从来不会出错的。”她镇定地自语了一句,姑且抛开疑虑,察看起周围,思绪飞速运转。
莫非是有什么机关和密道之类的地方?感觉邱莫展不会使用这么容易看破的法子……
纵然猜测无凭无据,听起来不太能站稳脚跟,谢落愿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摸索着墙面,力求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结果自是不尽人意,她没能在上面找到任何机关的痕迹,也不存在暗藏什么密道的可能。
难道关键是在地上……在这些厚厚的积雪中吗?谢落愿凝眉低下头,认为这比廊房上有机关还要荒谬。
“邱莫展又不是个傻子……”她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
积雪,隔断,月洞门……她的视线最终还是随着意念扫向被覆满积雪的大地——
“嗯?”她发出了疑惑的轻哼,忍不住扬起了眉毛。
按理来说,这个月洞门有廊檐阻挡,飞雪不会在此积聚太多,是以积雪与别处地面应当会由浅入深地衔接,但事实并非如此。
这道月洞门有蹊跷。谢落愿恍然大悟,原来惊蛰想要提示的方位,就在这墙面之内,而她太过顺从卜算的指引,没向廊房的另一端踏出过一步。
没成想误打误撞,竟真是从地上找到了端倪。
谢落愿感慨了一句,旋即再度集中注意力,翕动了几下唇瓣,将惊蛰朝月洞门的方向掷了出去。
惊蛰共鸣着秘术,不断变换着形态没入虚空,不过须臾就消失不见了。
谢落愿这才敢肯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立即阖上眼眸,任由意识往下沉。
再一次睁开眼时,周身已经变成了虚空之境,空中是黑压压的阴云密布,地面是由浓稠的阴气编织而成的大网,仿佛这里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囚笼。
在这囚笼的最中央,有一座高高的重屋,上面端正地挂着一道牌匾,写着“步月楼”三字。重屋的四面八方有许多厉鬼邪祟在巡逻,似乎是此地的看守者,厉鬼所过之处,森冷的怨气弥散得到处都是。
谢落愿望着这一幕,作为邱莫展童年生活的亲身经历者,甚至是参与者,她马上辨认出了这是仍在鼎盛时期的步月楼,是束缚折磨娟娘的象征物之一。
邱莫展的心魔,或多或少有点恶趣味在身上的。
她没多吐槽,满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确认自己的意识已经嵌入了拟态成她本人的红伞中,即便没有亲自进入这片虚空,她也能随心所欲地自由活动,并且不会惊扰到任何看守此处的阴物。
她就像幽魂一样光明正大地晃进了重屋里。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径,轻车熟路地推开了娟娘所在的那间厢房,往里头望了一眼,却是愣在了原地。
如月被一条条凝练成锁链的黑气穿透过魂体,本该干净纯粹的魂体远比往常黯淡,她垂着脑袋,昏迷不醒,看上去几乎奄奄一息。
谢落愿知道那些锁链是何物,那是一种只有魔修才能炼成的法器,名为定魂骨。只要纯净的魂体被它穿透束缚,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沾染上污秽,最终堕落成格外强大的阴物。
她早该料到的,就算邱莫展无法立刻吞噬掉如月,在这段时日里也会想方设法折磨她。
于他而言,不论是娟娘还是如月,其本质皆是那个名为母亲的梦魇,是造成他无尽痛苦的根源之一。
谢落愿不自觉抿紧了唇,她飘上前,抬起手晃悠起如月的肩膀,小声呼唤她:“如月,醒醒……”
她手上的动作轻柔,由于无法判断出如月被侵蚀的程度,她担心唤醒对方以后,自己要面对的是失去理智的怨魂。
不同于凄惨的情状,如月昏睡得并不厉害,很快就随着谢落愿的呼唤悠悠转醒。
她眨了眨迷蒙的眼睛,努力看清来人的模样,旋即惊诧地脱口而出:“是你!”
谢落愿的心脏顿时狂跳,忐忑道:“你认得我?”
如月已经全然清醒,她盯了谢落愿片刻,迟疑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认得你,但是我总觉得我应该见过你,而且特别熟悉……”
她面露困扰,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自相矛盾,没有重点……但这的确是她最真实的感受。
听到她的回答,谢落愿反而松了一口气——看来如月接触了另一半灵魂,潜意识里被激发了部分记忆,但还不足以全然复苏。
不然对她来说,此行会变得更为棘手。
她定了定神,正色道:“听着,如月,我是来救你从这里出去的,但在此之前,我觉得我该先告诉你一些你本该得知的事。”
如月不再纠结自己是否认识眼前的女子,她敏锐的品出了谢落愿的话外之音:“是与那个将我抓来的魔修有关的事吧。”
谢落愿点头,不想再浪费时间,将如月生前的经历,以及变成残魂的缘由娓娓道来,不过她毕竟抱有私心,不会亲口承认自己就是故事里那个造成灾厄的谢落愿。
她自认是始作俑者,若真把话挑得明明白白,她不可能再有机会说服如月了。
眼前的孤魂默默听完了她的讲述,她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故事里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苦难,都只是别人的事罢了。
谢落愿参不透她的心思,忐忑道:“如月……”
“我没事。”如月回神,慢慢摇了摇头,启唇道,“我只是在想,我一直以来都在浑噩中度过,自醒时就是孤魂野鬼,终日被困在步月楼里,也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你说的这些真相,虽然是我亲历过的事情,但我不曾拥有任何记忆,更像是遥远的、不属于我的一场梦。”
她的眸子本就灰暗无光,如今更似深渊里的空洞。谢落愿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任何话。
沉默过后,如月问道:“即便我想要逃离,不愿答应你们所求之事,最终也必会被他吞噬……是这样吗?”
谢落愿没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原来盲目徘徊于世之前,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她自嘲般的笑了一声,轻声道,“那便随你去吧,若果真如你所言,那身为‘娟娘’的我,早已亏欠他太多太多。这一场豪赌只会有两种结局,或是解脱,或是断送,对我来说,似乎也没太大差别。”
“毕竟,”她顿了顿,梦游似的轻喃,“我本就是……虚无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