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弥漫的探魂阵上空,两道迅疾的人影不断碰撞又分离,其间短兵相接的清脆声频繁响起,地面上清剿阴物的众修士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频频抬头观察战局。
事实上,柳沐曦和邱莫展的对抗并非是寻常修士能够触及的领域,就连这些亲眼目睹的精英们,也只是勉强跟上他们的身影罢了。
像这等级别的交手,双方每次出手都是招招致命伤,柳沐曦手中的奈何扇甚少绽放出作为杀器的锋芒,一旦施展杀招,那特质的扇骨上便迸发出夺命的光泽,划向邱莫展时搅动着周围的空气,卷起细小又索命的漩涡,随时都能割破对方的咽喉。
“锵”地一声,匕首饮无于虚空中显现,将奈何扇死死抵挡在距离脖颈堪堪毫厘之处,颤抖和喘息同时传入两人的耳中——究竟是势均力敌还是心慈手软,恐怕只有他们彼此清楚。
“二师兄当真如此绝情,非要夺我命脉么?”邱莫展低笑道。
柳沐曦冷眼睨着他,脸上没有半分轻佻,他嘴角下压,仿佛在隐忍着巨大的痛苦:“既然你已成魔修,我必当诛之。”
“这话好叫人伤心,”邱莫展蓦地眉眼耷拉,做出一个脆弱的表情,“你当年可不是这么对待四师兄的。”
“我的立场从未动摇过。”柳沐曦蹙眉,不愿与他多扯皮,手中力道猝然加重,狠狠打破了当前的对峙。
邱莫展后撤了半步,发觉柳沐曦方才收敛了力道,只在他脖颈上留了浅浅一道血痕,却并未伤到他的根本。
他睁大了双眼,眸中掠过的不是不可置信,而是困惑,仿若在说为何要手下留情,为何不杀他?
柳沐曦适才露出平日里的浅笑,语调飘忽:“别太过惊诧,你不舍得杀我,我自然要礼尚往来一下。”
听到这几近暧昧的话语,邱莫展反而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旋即明白了柳沐曦的用意。
施术人不死,阴界大门就不会关闭,这话还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他盯着柳沐曦,血眸中的情绪翻涌了一阵,继而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原来二师兄是在拖延时间,但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他的唇瓣无声翕动了几下,柳沐曦心中顿时警钟大作,敏锐地觉察邱莫展无声施咒的同时,周围的阴气又厚重了几分。
阴物聚拢得更多了……甚至有许多天生的上等鬼尸,还有些妖族……他思绪电转,飞速做出了判断,便朝着叶子泠和云念君的方向大喊道:“快想办法控局!”
再这样下去,就算他能耗费所有精力与邱莫展周旋,其他人也不能确保拦住那片黑压压的阴物,不留一条漏网之鱼。
几人不知并肩作战多少回,两人听闻这话,即刻明悟了他的意思。
叶子泠幻化出琵琶烟翠,五指收力拨弦,高亢急促的琵琶声登时响彻至方圆百里外,如同玉珠走盘,清泉作响。旋律落入众人耳中宛若仙乐,浑身的疲惫登时一扫而空,因敌人源源不断而接近枯竭的灵气再度充盈起来,众人登时精神振奋。
云念君的手指探到耳边,动作迟缓了须臾,但很快就下定了决心,他触碰了一下自重生后就隐藏至今的琉璃坠,使其显露出原本凝实的剔透紫白。
下一瞬,白玉制成的洞箫遗响自他手中浮现。
这还是他初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它。
叶子泠余光瞥见他的举动,没有制止,只是启唇道:“同我合奏。”
“好。”云念君应和道,他自是听得出来,叶子泠所弹奏的就是他在步月楼听到了那一首来自春江花月夜的改曲。
他们心意相通,各自独作一曲,未曾约定,未曾磨合。
但……就在此刻,就在此刻……
云念君垂眸,将遗响抵至唇边,柔和又不失力量的旋律悄然融入透亮的琵琶声中,与之缠绵、共进。
悠扬低沉的箫声像是一双沉稳的大手,默默护着琵琶声传递至更远的地方,所过之处的阴物皆是发出悲鸣,怨气似冰雪消融般溃散,蒸腾不见。
前世的夙愿在今日了却,云念君心中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他苟延残喘,遍体鳞伤,自绝处逢生,冲破重重阻碍探寻到的一切,都会在这一天终结!
只要身旁有叶子泠在,纵然天将倾覆,他也不会再惶恐动摇半分。
婉转的箫声很快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尤其那些曾经参与过柳莲之乱的修士,更是浑身一震,僵立片刻,险些被张牙舞爪的阴物攻击到。
“是……是那个魔头的箫声!”
“云星隐……!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最快回神的那些人寻声望向云念君,脸上的神情可谓是惊恐万状。
邱莫展紫红流转的眸子朝云念君的方向稍稍一瞥,嗤笑道:“那管白玉箫……呵,原来如此,你们早就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那等绝境,他竟能逃出生天。”
他与柳沐曦僵持着,摩挲着下巴,竟有闲心猜测:“不、看他现在的状态,早就死过一回了……原以为三生莲救不了他,看来还是我掉以轻心了,没能亲自确认他的死状。”
他的用词是那么漫不经心,透着一股并未把云念君当作活人,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死物的意味。柳沐曦听得刺耳,眸光愈发犀利冰冷,青色深处跳跃着暗藏的怒火。
“邱莫展,你还真是毫无人性可言,我早该看破你才是!”他怒火攻心,咬牙切齿道。
邱莫展轻笑起来,用嘶哑的嗓音说道:“二师兄可真是误会了,你憎恶的是我,并非我扮演的那个邱莫展。”
“只可惜,他的神识早就被我覆盖,,仍然在混沌中浑噩不已。即便二师兄你拼尽全力,他也不会有任何回应的。”他装模作样地轻叹了一声。
但几人听到此言,不禁心头一喜,这就意味着,心魔没有吞噬掉原本的邱莫展,如月侵入心魔的意识,仍有唤醒邱莫展正常神识的希望。
而其余那些修士,听不明白柳沐曦和魔修的对话,还沉浸在云念君就是云星隐的震惊和恐慌之中。
大部分人都未参与过百年前的大战,就连云星隐这个名字都当作了历史长河中一个难以磨灭的可怕印记,骤然得知眼前这个名不经传的花灵就是那个恶名昭著的大魔头,皆有种荒诞不经的错乱感。
他们的印象仅仅停留于云星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修,而邱莫展所展现出来的狠毒,也令他们心生胆寒。众人忍不住就开始胡思乱想,两个大魔头若是双双联手,更是如同洪水滔滔,轻而易举就能将整个浮影、甚至整个四大域倾覆!如此一来,他们何来胜算,何来抗争?
两位魔修共现于世,简直是闻所未闻,可偏偏这等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就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原先那几位参与过柳莲之乱,特意找到叶子泠求证的老一辈修士,更是瞠目结舌。那一双双浑圆的眼珠子不可置信地望向云念君,复望向叶子泠,陷入了此生最大的混乱中。
叶子泠平时显山不露水,追求的似乎是宁静致远,在世人眼里虽是带着生人勿进的气场,但与人打交道时也从不端着架子,不矜不伐,敬贤礼士,否则那几人也不敢当面寻求叶子泠的解释。
但有一点,只有了解他的人才会领悟,那就是叶子泠为人处事一向泰然,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旁人从没见过他动怒,不过是还未触及其逆鳞。
若说绝不可触碰的那一片逆鳞,只会是云念君。
叶子泠忍受不了那些落在云念君身上的恐惧与恶意,他沉着脸拨弄了一根弦,琴弦振动间,烟翠发出了阵阵鸣响,无形又如有实质的音波涤荡过众修士的神识,刹那间,好似撞钟击鼓,震得所有人灵台嗡嗡作响,片刻后才恢复清明。
叶子泠清晰的嗓音不恶而严:“方才已说过,云星隐乃被奸人所害而堕入魔道,如今你们所见到的这位,是在九死一生的境地下剔除了魔气,化险为夷,不再是受杀戮所控的魔修。望诸位,莫要妄自揣测。”
他琥珀色的瞳孔清浅又淡漠,被这样的视线扫视了一遍,众人顿感脊背发凉,突然觉得被成群的阴物包围也不是什么很可怕的事,比起这个,叶星澈的审视更叫人颤栗。
但他的只言片语难以说服那些与云星隐有血海深仇的人,他们顶着威压,大着胆子质问道:“叶族长此言差矣,照您的意思,百年前云星隐屠杀百姓,视人如草芥,夺去我们的血亲的性命……而今见仇人未死,血恨未报,竟就这般算了吗?”
“血恨未报?”叶子泠怒极反笑,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笑意冷厉,“云星隐早在柳莲之乱中自刎而死,以命偿还他所犯的罪孽,早该与所谓的血仇一笔勾销。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命运不公,所行之事违背他的本意,他被你们围剿至无路可退,事到如今仍不计前嫌为你们施加援手,换来的就是咄咄相逼吗?而今魔修重现于世,他仍是我们阑珊的通灵之人,是天下修士的一份子,叶某试问,你们还有什么理由来针对他?相较于眼前的邱莫展,谁才是魔?”
叶子泠这段话细究起来有几分蛮不讲理,却被他说得义正言辞,众人的视线不自觉瞥向仍在和柳沐曦缠斗的邱莫展,紫衣凌乱,血眸邪魅,周身还缠绕着阴寒的魔气。
反观云念君,手执玉箫,衣袂飘飘,对比邱莫展那诡谲的模样,竟让人品出几分仙风道骨来了。
这……这谁能看出他是当年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啊,有人不禁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全然没有意识到叶子泠的说词已在他们心中埋下了变化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