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邱莫展找上了藏身在步月楼的我……在初步接触他时，我便能感应到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谢落愿敏锐地发现了矛盾之处，困惑道：“你能感应到自己的另一半魂魄？据我所知，她应当早就被邱莫展吞噬殆尽了。”
“不，并非如此。”如月摇头，笃定地说道，“他尚未吞噬掉另一个‘我’，她和我一样不完整，但或许是因为她所拥有的记忆充满了疯狂和窒息，她比我更加不稳定……她就如同副作用极强的补药，邱莫展一旦毫不顾忌地吞噬她，必定会遭到致命的反噬。我能感应得出来，他只能一直压制着那个‘我’，他迫切地寻找我，兴许不单单为了壮大自己，也是想要改变现状。”
谢落愿难免有些激动，她不由流露出笑意：“这么说来，邱莫展体内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混乱。魔气灵气本就相悖，又有不属于他的鬼气在捣乱，若是再变得更紊乱……”
“纵然如此，我融入其中后，造成的局面仍是未知。”如月苦笑了一声，随后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黑色锁链，“姑且不考虑那样做的后果，眼下这些束缚我的锁链才是你我亟需解决的问题，并且就算你能解开，我也早就遭到了污染，被魔气侵蚀至今。”
而这必然会导致那未知的天平朝不利的一边倾斜。
谢落愿的眼底浮现出凝重，她唇瓣紧抿，似乎正在思考着对策。
放眼古今，几乎没有解开定魂骨的先例。若说化解魔气，云念君作为唯一一个幸存者，也是剑走偏锋，靠着金蝉脱壳才能逃过一劫。
如月见她神情肃穆，心中不免一沉，她无奈道：“抱歉，你应该花了很大工夫才找到我的吧，可我却连脱困都做不到。”
若是换作其余任何一个人，这定然会变成一个棘手的问题，甚至根本没有办法。毕竟这是连三生莲都无法净化的魔气，仅仅凭借修士的灵力，又如何能破局呢？
谁料谢落愿沉默了未多时，便稍显犹豫地开口道：“其实，也并非全然无计可施，我还有个办法可以尝试……”
“什么？”如月怔了怔，她很清楚魔气是无解之物，谢落愿为何能有这样的底气？
“我也不确定能否成功，但总比没有试过来得好。”谢落愿蹙眉，略显紧张地说道。
她补充道：“你放心，就算失败了，你也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的。”
“这代价是由你自己承受的？”如月即刻明悟了她的言外之意，解开定魂骨的束缚可不是什么小事，谢落愿定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不然恐怕连尝试都不必去做。
“……是，不过没关系，早在抵达这里之前，我就已经做好觉悟了。”谢落愿未作隐瞒，浅褐的眸中满是坚毅。
她犯下了难以挽回的错误，不能再让自己的同门去承受，不论是谁。
如月隐约从她的态度和举动中读出了什么，默然几秒，道：“你也在赎罪。”
“算是吧。”谢落愿笑了笑。
她说着抬起了手，手中的灵力绽放夺目的光芒，向如月笼罩而去。
……
“三师姐……”时泷情不自禁地迈步上前，伸出了手——
“你清醒点！”叶勿忧狠狠拉拽了一下他的衣襟，沉声道，“这只是一具傀儡，不是你的三师姐！”
时泷骤然回神，脚步顿止，神色落寞。
刚才那短短几瞬间，他真的以为苏宛辰回来了。
傀儡“苏宛辰”自是感知不到他的情绪，她唇边诡异的笑容似是雕塑般凝固，没有丝毫的变化，她灰白的眸子依旧空洞无神，但再无鲜活的神情能够赋予它灵动。其存在不过是透露出一种讯息，那便是眼前这个“苏宛辰”只不过是失去灵魂的空壳，任人操纵与摆布，成了时泷他们二人的拦路虎。
她维持着诡谲的笑容，僵硬地抬手朝二人的方向一指。
她的嗓子深埋黄土百年，艰难嘶哑地吐出了一个字：“杀。”
成群结队的阴物便一改先前的混乱无序，顺着指令，齐刷刷地朝他们发动了攻击。
这攻势来自四面八方，却更为井然有条，天上地下无一处可躲，竟寻不出一丝破绽。叶勿忧当机立断反持独眠，将之用力地刺入地面，散出灵力凝成了一道半圆的保护罩，抵御住了一波强劲的阴气和抓弄。
他的双手紧握独眠，一刻也不敢松懈地往其中输送灵力，拧眉道：“敌人实在是太多了，我的灵力消耗很大，这个保护罩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时泷尚未完全回神，他的神情稍显迟缓，但很快问道：“能撑多久？”
“莫约一炷香是极限了。”叶勿忧估量了一下，回答道。
一炷香是极限，也就是他灵力彻底枯竭的时候，到那时，叶勿忧会丧失自保的能力。
时泷一阵默然，他必须在一炷香前解决掉“苏宛辰”。
“要不还是换我来吧……？”叶勿忧忐忑地说道。
“不，”时泷没有犹豫，果断地摇了摇头，“守住这里，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语罢，他便腾空而起，跃至“苏宛辰”跟前，但没有立刻出手。
他面色紧绷，持着傲骨鞭的手细微颤抖，似乎仍然在天人交战。
叶勿忧在不远处看见这样的情状，也不忍用话语去逼迫他，只好谨遵他的嘱托，抵挡着那些不速之客。
但“苏宛辰”并不具备惊惶和焦灼，她是没有情感的傀儡，面对昔日抚养照顾的小师弟，神情也未有丝毫的触动，只将他认作为必须清除的敌人。
敌人脱离了控制，她便将这视为威胁，她僵着笑容，稍稍歪了歪脖颈，那脆弱的腐肉中响起了咔咔的摩擦声。
她的动作如同被傀儡师操纵的偶人那般死板生硬，那灰白的眼瞳却死死跟随着时泷的方位转动，只听她又漠然道：“死。”
时泷双眸霍然睁大，对方嘶哑的叫声似是在他耳边炸起的轰鸣，瞬息过后，他的颞部仿若被无形的拳头猛烈一击，震得他意识顿失，恍惚不止。
叶勿忧霎时明白了什么，急声喊道：“时泷，那是言灵，不能让她开口说话！”
这才是“苏宛辰”说完“杀”字之后能够指挥那些阴物的真正原因。
时泷晃了晃脑袋，勉强稳住神识，若不是“苏宛辰”的通灵之力消散了大部分力量，他作为一条蛟龙鳞片又够硬，恐怕要被一个轻飘飘的“死”字轰成碎肉了。
“苏宛辰”见一击未果，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眼眸一眨不眨，就这样盯着时泷，启唇就要再度开口——
一道鞭影急遽地扫向她，她来不及说话，整个上身以活人绝对做不出来的姿态向后弯折，伴随着清脆又骇人的骨折声躲过了傲骨的袭击。
她保持着这个扭曲的姿势，似是卡壳了一会儿，直至时泷挥动傲骨鞭快要将她捆束起来时，她才艰难地直起腰肢，吐字道：“停止。”
傲骨鞭立即不受时泷的控制，被冻结般的凝滞在了半空中。
时泷啧了一声，努力动用意念，通过对身体的掌控将傲骨鞭收了回来。
未待他重新发动攻击，“苏宛辰”突然伸出手幻化出星杖“清梦”，如离弦之箭般踏上虚空冲向时泷，举起武器朝他的胸膛刺去。
她唇瓣微张，道出了新的言灵：“破。”
那用于卜术的星杖顿时宛若利剑般刺向时泷的心脏，时泷哪能让她得逞，但近战并非他所擅长，只好抬起臂腕，用坚硬的龙鳞抵挡。
星杖划破臂腕，喷溅出汹涌的血柱。
“时泷！”叶勿忧心头一阵慌乱，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别再手下留情了，这样下去她会杀了你的！”
“我知道……”时泷下意识回道，眼前锋利的星杖无所停顿地又刺出一记，他控制着傲骨鞭迅速缠住杖身，奋力一拉，两人霎时陷入僵持。
叶勿忧撑不了太久，我不能再心软了……时泷额间沁出冷汗，划过鬓间，转眼没入衣襟消失不见。
他心思电转，巡视着“苏宛辰”全身上下，尝试着寻找出一些破绽，不多时便窥见了对方胸膛处的窟窿中透出的缕缕魔气。
时泷瞳孔剧缩，呼吸一滞，险些松了劲，打破眼下的对峙的局面。
叶勿忧见他目光涣散，心觉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倏地明白了缘由。
逼迫时泷亲手杀死他敬爱的师姐也就罢了，还故意用这种方式。
他不禁暗骂邱莫展卑鄙，偏偏是苏宛辰，偏偏是她。
望了眼阑珊上空缠斗的二人，时泷因为晃神和犹豫再度陷入被动之中，不愿做出攻击，只能拼命护身。
这样下去就算时泷下定决心，也赶不及一炷香时间……叶勿忧长吁一口气，拔起独眠撤掉了保护罩，气运丹田，大喊道：“时泷！”
时泷连忙向他投去一眼，见他手无寸铁地任由那些阴物攻向他，登时吓得心肺忽止。他顾不得自己的安危，立即收回傲骨，化作本体，盘旋至云端，运起通灵发出一阵龙吟。
龙吟响彻的这一瞬间，整个阑珊的生灵仿佛遭到了固结，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寂静，落叶不再翻飞，蝴蝶不再振翅，就连狂风都止息。
唯独一人一蛟在天光下四目而视，于万籁俱寂中显出独特的神采来。
叶勿忧平静地看着那条威严的蛟龙，轻声道：“抱歉，是我故意的，我能理解你的优柔寡断，但现在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是我的错，你不用抱歉。”时泷重新变回人类的模样，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便听见身旁有道断断续续地声音：“是……泷儿吗？”
两人警惕起来，同时望向了“苏宛辰”，她竟然从时空停止的状态里脱离出来了！
“不对……龙龙，她似乎不是傀儡。”叶勿忧皱起了眉，“苏宛辰”方才的话，分明是认出时泷来了。
“是泷儿……吗？”苏宛辰再一次重复问道。
时泷静默一瞬，道：“是我……三师姐。”
苏宛辰听到了回应，眨了一下半瞎的眸子，然后缓慢地将手中的星杖递向时泷：“我只是本体留下的……残留意识，被莫展利用，但……我看到未来出现的人是你，你可以用这个……杀了我。”
时泷攥紧了一下拳头，旋即松开，抬手接过了清梦。
苏宛辰轻轻弯了弯唇角，这笑意不同于傀儡的呆板，温柔又生动。她指了指身上的窟窿，沙哑道：“……朝这里。”
叶勿忧神情凝重，担忧开口：“还是我来……”
他话音未落，时泷已然把心一横，将清梦狠狠刺入苏宛辰的胸膛。
“我真的很想你……”他低垂着脑袋，似乎不敢看这一幕，只是呢喃道。
苏宛辰被星杖贯穿了胸膛，操纵她尸身的魔气从窟窿中渐渐弥散，她的意识也开始抽离。
但她微笑着，抬手摸了摸时泷头顶的发丝，艰难道：“我会过得很好……放下执着，往前看吧……你本就不该、因我而恨……”
她残留的意识本就稀少，魔气振荡的同时也席卷走了这零星的力量，时泷还未从那轻柔又熟悉的抚摸中感受到太多，眼前的人便彻底没了动静。
那道身躯像当年那样瘫软滑落，时泷手忙脚乱地拉住她，却没了那时的心悸和痛楚。
他从来没感觉内心有这样宁静过，似乎有什么沉重压抑的事物终于消失，只留下一些轻飘飘的云彩、和煦的风。
叶勿忧走上前，牵起了他的手。
“其实刚得知云念君那家伙就是云星隐的时候，我有一个很不成熟的想法，不是恨意忽起，也非杀意横生。”时泷回握住他的手，开口说道，“我不过是在想，为何死而复生的人是他，不是三师姐。”
见到阴阳永隔的那个人后，他总算敞开了心扉，叹道：“直至现在我才稍微有点明白，其实师姐选择的结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叶勿忧斟酌着开口道：“命运看似待她不公，但死亡对于她而言，本就并非我们所想的那样，死亡让她转世投胎，得到了寻常人家的生活。我想，她现在正在人间的某一处过得很好。”
短暂间无人再言，时空停止的境况下，一切都安静非常。
“我该放下了吗？”许久过后，时泷抬起头，茫然地问他，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这个问题不应当问我。”叶勿忧失笑摇头，温声道，“你心底的声音，就是答案。”
通灵也是需要消耗灵力的，时泷不会贸然使用，正常也不会做到这么大范围的时空停止，只有本体形态下才能做到，这就等同于一个底牌。叶勿忧正是知道他不会看着自己陷入险境才放手一搏，然后赌对了。
苏宛辰算到了时泷会遇到变成傀儡的她，于是留下了一缕残存意识，只要时泷动用通灵，她的意识就会被唤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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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76章 而无车马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