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49章 又岂在朝朝暮暮

叶子泠推开书房的门,利落地行了一个跪拜礼。

叶绮寒却不领情,冷哼一声,才道:“终于肯出来了?”

叶子泠抿了下唇,没忍住回了一句:“乱琼阁中剑灵日夜听我叨扰,不过是怕它厌倦了。”

叶绮寒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悦道:“你就一点都不知错?”

叶子泠懒得和她多呛,便不卑不亢道:“不知。”

“叶子泠!”叶绮寒这些天积攒的怒意霎时就爆发了,她指着叶子泠的手指微颤,“你回来的这些天,每时每刻都想着那个云星隐,惹得外头风言风语的,也不知把你传成什么样!”

叶子泠稍稍挑眉,忽有些笑意在心头翻涌,他淡淡地说道:“能传成什么样?不过就是这样。”

叶绮寒气得头昏,高声说道:“他已经死了,你休要再执迷不悟!”

叶子泠神色未变,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我心不由我,我又非圣人,即便牢记叶族族训,也做不到你所认定的真正胸怀天下。他死了又如何,不死又如何……我心里只容得下他,也只会是他。而且,我坚信他终有一日会回来的。”

“糊涂,他是如何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叶绮寒不料他竟这般决绝,登时怒目圆睁。

话音刚落,许是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太重,她又默了默,良久才哑声道:“他就这么值得你喜欢?能让你不顾自幼的教诲,满心期盼那违背伦常之事?”

“他值得。”叶子泠说得毫不犹豫,“况且,伦常乃人定之理,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能定下自己的伦常。”

叶绮寒没想到他回答得这样狂妄,一时被噎住了。原本一连串的严厉告诫也刷然空白,半天没能想出一句训斥的话语。

叶子泠没容她在那绞尽脑汁,他声音平稳有力:“您不过是觉得,如今的我与您所期望的模样有了偏移……我与您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叶绮寒皱起了眉头。

叶子泠缓慢又清晰地说道:“我儿时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惩恶扬善便是秉持人间正道,后来您对我说,叶族的训诫不是去施些小恩小惠,与其去管那些小事,不如维持阴阳平衡的大事来得重要。”

“此后我便再不能离族,只能谨遵您的教诲,起早贪黑在皆空涧苦练剑法,或是在院落里苦读书卷。那时只是麻木厌倦,现在心想,我的追求与您的期许,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叶绮寒默然片刻,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过是想说,我若是顺了您的意,继任叶族族长之位。那从今往后,您也不能再严加管束我的行为。”叶子泠直挺挺地跪在那,淡然道,“这便是我与您做的交易。”

叶绮寒冷然道:“你怎就能确信我要传位于你?”

“一直以来的悉心栽培,总不会是闲来无事。”叶子泠镇定非常,坦然地看着叶绮寒。

叶绮寒自认年事已高,处理事务时也有些力不从心。叶子泠早就能独当一面,她很久之前就生过传位的心思,却被这个向来聪慧的儿子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是了,她就这一个儿子,纵然养着养着被那个云星隐拐跑了去,她也只能自兀自生闷气。叶子泠对已死之人的感情,她不论有多想去掐断,也找不出那条无形的线。

“母亲所担心的,不过是我志不在此,不愿担此大任。”叶子泠说道,“而只要您答应我,除却绵延子嗣这一条,我俱能说到做到。”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叶绮寒气笑了。

叶子泠摇了摇头,说道:“母亲明白的,这并非威胁,只是儿子的一番请求。”

“请求……吗?”叶绮寒说着,渐入沉默。

叶子泠也不再言语。

屋外枫叶簌簌,沙沙声由外及内响动许久,终于平息时,叶绮寒总算缓缓开口道:“你都二十有一了,早有了自己的主意,我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了。”

叶子泠悄然移开了眼。

“那我便答应你。”叶绮寒忽然说道。

叶子泠一怔,赫然抬眸。

叶绮寒面无表情地接着说道:“既然打算继位成为叶族族长,便要恪尽职守,别光顾着自己,多为天下考虑。”

叶子泠没有反驳的道理,应道:“这是自然。”

叶绮寒望着他,心中惴惴却无可奈何。虽然她怒火未息,但比起那些私情,大局于她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逝者已逝,又是禁断之情,叶子泠还年轻,她倒是不信那云星隐能日日留在她儿子的心里。

至于琉璃坠……她心神有些恍惚地想,连老一辈都不在乎了,又何必叫小辈去在乎呢……

……

阑珊历十九年,叶子泠担任叶族族长,收养云星隐的哀子,纳入叶族族谱,赐名为“勿忧”。

只是这“勿忧”二字涵盖的意义,究竟是是叶子泠对自己的慰藉,还是对小麒麟的祝福,便不得而知了。

叶子泠成了族长,倒也没叶绮寒想象中的那般散漫,反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处理事务也张弛有度,令她有些意外。

叶子泠不是在叶族的书房处理事务,便是在里头写诗作画、弹琴作曲,日子过得淡如水,若不是有叶勿忧这孩子还能添一些鲜活气,恐怕是真的要没滋没味了。

不过叶子泠除却待在叶族外,每到元旦总会去柳族的三生池一趟,一坐,便是一整天。

这为的是什么自是不言而喻,但叶绮寒向来遵守原则,说到做到。即便对此不满,也再没有干涉过他的举止半分。

十几年光阴似箭,叶勿忧也和抽条似的长高,他乖巧懂事,又天资聪颖,叶子泠教了他很多事,他学得也快,没过多久便能掌握。于是待他再成熟稳重些后,叶子泠便让他当了代理族长,说是自己要去闲云野鹤,游山玩水,很少再会回来了。

叶绮寒听闻之后,却并未动怒,只是幽然地说了一句:“我早知会有这天,勿忧是个好孩子,我也没什么可怨的。”

如此一来,便没人敢反对了。

……

“大师兄,该启程啦,你怎么还在书房里不出来。”时泷抬高了嗓门在外头叫唤。

叶勿忧被他吵得耳根子疼,说道:“叶哥哥自然是还有事没交代完,你瞎嚷嚷什么。”

时泷不屑撇嘴,故意道:“我马上就要和大师兄去游历四大域了,你只能待在叶族尽心尽力……哼哼,我不和你计较。”

叶勿忧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没法反驳这个事实。

时泷却恬着脸凑近他,贼兮兮地笑:“怎么不说话啦?”

叶勿忧冷哼一声,嘟囔道:“幼稚。”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骗人,我听到了,你说我幼稚!”

“……”

叶子泠蹙眉写下最后一笔,静静地等待字画晾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整理好,放在书架的最后一点空隙中。

他推门而出,一眼便见着外头拌嘴的二人,不禁心头无奈。

时泷对云星隐的恨意难解,叶勿忧却是被云星隐所救,自初次见面之后,便是口角不断。

两人都是事出有因,叶子泠也不好规劝,便由着他们去。十几年下来,这冤家路窄的模式竟就一直没变过。

时泷余光先瞥见叶子泠,欢快道:“大师兄,你出来啦?”

“嗯,”叶子泠应了一声,目光转向叶勿忧,说道,“这间书房除却日常的打扫以外,不要去碰任何东西。”

“勿忧明白。”叶勿忧郑重地点了点头。

“如此便好,”叶子泠点了点头,说道,“泷儿,上马吧,我们启程。”

“好勒。”时泷跟着叶子泠翻身上马,问道,“大师兄,我们先去哪儿啊?”

叶子泠气定神闲地说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天下之大,何处容不下我们呢?”

何处容得下他呢……

没等他多细想,时泷又问道:“那我们一月一日还要去柳族吗?”

“去啊,”叶子泠眨了眨眼,语气理所应当,“每年都要去。”

……

三生池莲景依旧,雀鸟啁啾,叶子泠却只觉得这里才能让他心绪宁静。

他正要啜饮,忽觉身边有风拂过,便搁下了茶盏。

柳沐曦扇着扇子笑:“早猜到你会在这里,听新来的柳管事说,你要他教你烹饪?”

叶子泠抬了抬眼,随口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柳沐曦想了想,语气古怪起来:“也是,毕竟时泷还说你向很多人学了编发之类的手工活儿,再学一门手艺,也没什么奇怪。”

“……哪那么多闲话。”叶子泠简直对时泷那个大嘴巴无言以对了,不爽地皱了皱眉。

“也别怪他把这些事往外说,你身为阑珊大师兄,虽然淡泊名利四海为家,但人们总会关心你的行踪。更何况我这之安观成天人来人往,你又每每在这时候往三生池跑,别人没点猜疑才是奇怪。”柳沐曦说着,低声又补充道,“民间可是已经把你和云儿的话本子写得满天飞了,也就书里的主人公还一点都不知道。”

叶子泠难得哽住,复而嘲弄道:“怎么,不说是我与他血海深仇,反倒因流言蜚语成就了一段佳话。”

柳沐曦忍着笑,说道:“现在的人啊,就喜欢看这些新鲜东西。”

叶子泠默了半晌,只憋出来一句:“荒唐……”

“荒唐不荒唐,怕是只有你自己知道了。”柳沐曦说道,“当年就有所猜测,但云儿究竟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都不可知,你现在又是何苦呢……”

叶子泠拨弄着茶盏,缓缓说道:“这些年我时常在想,我这辈子救过很多人,惶然一生回头看,却是谁都不曾记得……唯他固执地闯进我的世界里,来时悄无声息,去时惊天动地。可我不愿他赴汤蹈火,不喜他奋不顾身,但这也是我发觉自己的心意后才明白的。我只记得一个云星隐……也只会有一个云星隐了。”

柳沐曦心中叹息,这么久了,这人一点都没走出来,反而陷得更深了。

叶子泠仿佛知晓他的心声,他道:“你也无需多劝,我愿意等,也等得起,大不了等到我死,和他葬在一起。”

柳沐曦蹙眉:“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不吉利吗……我倒觉得挺好。”叶子泠无声轻笑,问道,“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还是老样子,查不出有什么端倪,”柳沐曦摇头,遗憾道,“果然是师尊在,那人不敢轻举妄动。”

“不急,”叶子泠眼中闪过一道寒意,“那人能耗,我便陪着耗下去。”

……

叶子泠百年间踏遍了四大域的每一寸土地,看遍春夏秋冬四景,阅览人间冷暖无数。他杀了无数阴物,品过世态炎凉,但三生池仿若是他永远的归宿,不管走得有多远,他都定会回去。

那些光阴渐渐模糊,散成光点盈盈弱弱,最终闪烁着的那一缕荧光,便是那年年如常的明媚午后。

一壶茶,一道人影,一缕愁思,一点清香。

而忽有一日,池中水声打破了旧岁,打破了他无望又漫长的等待。

他寻声望去,对上了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庞。

叶子泠的回忆就到这里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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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49章 又岂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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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执妄
连载中杯盏言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