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8章 曲径徐行渐有村

烈酒灼烧着唇舌,叶子泠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几步,又抬手倾倒酒坛。

叶族侍卫亦步亦趋地跟在少主身后,既不敢靠得太近,又担心少主不小心摔倒,于是只能隔着稍远的距离提心吊胆地保护。

眼见着又一口烈酒将要入肠,侍卫终于忍不住开口劝诫:“少主,别再喝了,身体要紧。”

叶子泠理都没理他,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少主……!”

“别再……跟着我了。”叶子泠晃了晃脑袋,迷迷糊糊地说道。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消散酒气,又含混道,“我没事。”

侍卫难为极了,踌躇道:“可是……”

可是您都醉得快要昏倒了,他哽了哽,还是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知道你们是我母亲派来的,但前面是我的私人……领域。”叶子泠磕磕绊绊地说完,头也不回地朝林子深处走去。

侍卫急得满头大汗。

他也知皆空涧一直以来都是叶子泠的私人地盘,除了他本人之外,没有叶绮寒的准许,族人断不可进去扰了少主的修行。即使叶绮寒这回千叮咛万嘱咐要看护好叶子泠,他也不敢不回禀便肆意闯进去。

侍卫在林子旁团团转了半天,也不知哪根筋倏地心领神会了,终于明白少主此举一石二鸟,能换自己一个清净,也留有理由好让他交差。

叶绮寒看似古板,但在这种事上,意外的好说话。

侍卫转念一想,少主能有这样清晰的思路,应是没醉太多,他心下稍定,最终决定还是回去给族长禀报一下情况。

身后的尾巴终于甩掉了,叶子泠穿过枫林行至皆空涧,揉了揉昏沉的头,心神总算放松了些许。

仰首倾酒,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他神思飘忽,只想醉个痛快,醉个酣畅,好让这噩梦般的日子短暂忘却了去。平常人都不敢一口气喝完的烈酒,他即使是饮得再狼狈,也未迟疑半分。

那酒坛不消片刻便见了底。

叶子泠不满地晃了晃手中的佳酿,果真一滴不剩。他那双好看的剑眉拧得死紧,到底是放弃般的将酒坛摔碎在了地上。

他酒量极好,也很少喝醉,若是说喝的烂醉如泥,那更是不曾有过,现在好像也是这样。

他的思绪为何还在运转?他的心头为何仍被那人占据?

原来痛彻心扉时想要放肆的酩酊一场,对他来说也是痴妄吗?

他惶惶然地望着皆空涧的一潭清池,耳边的瀑布泉响都化作一片虚无的共鸣,震得他脑中只余空白。

“阿隐……”他茫然地望着池水良久,久到原先尚未泛上来的酒意终于汹涌而至,刺得他心口闷痛,眼前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

朦胧间看到云星隐的容颜自池中浮现,他的瞳孔赫然一缩,想都没想便伸手去探。他从未醉成这般,这烈酒后劲巨大又迅疾,竟真的把他的神智烧得一干二净,也没能察觉这池水中除了游鱼,本是空无一物。

他只是怀着前所未有的欢喜,想将那个人拉回自己身边——

池中的身影霎时化作涟漪,游鱼摆尾一动,打破了寂静的水面。可他动作太快,仍是一头栽进了水里,飞溅起一大片水花。

好在皆空涧的清泉水浅,本就堪及叶子泠的腰部,这下也只是打湿了他全身。

叶子泠清醒了几分,却不愿动弹。过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往后倒去,就这般仰面躺在了水里。

满头银白的青丝在水中如缎带般飘动,方才被惊动的鱼群悄然又游了回来,似是被青丝逗弄。

记得那时候……他为了让阿隐养伤,叫他泡了皆空涧的池水……

他蹙眉闭紧了双眸,觉得云星隐似乎还在身旁,看池鱼嬉戏,看花鸟鱼虫,还会……看他。

脑海中再度闪过那双黑檀似的乌眸,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总是专注的。明明那双眼中倒映过很多东西,但唯独自己是那么的清晰。

叶子泠木然地望着苍穹好半晌,慢慢蜷缩起了身子,终于忍不住泄出几声微弱的呜咽。

他如愿以偿地醉了,可是这醉意让他愈发脆弱,满心满眼都是与那个人的点点滴滴。他越是想,就越发现云星隐对他的好,越是感觉到他的好,心里就越难过。

他至此彻底崩溃,在这独属于他与他的无人之境,肝肠寸断。

……

“情况怎么样了?”叶绮寒一目十行地快速阅览着卷册,面无表情地问道。

侍卫不敢怠慢,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少主他醉酒后,在皆空涧睡了一宿,回来之后就自发去了乱琼阁,到现在也没出来。”

叶族人凡是闭门思过,都会进入乱琼阁。乱琼阁是剑冢,静气凝神又显得寂寥,除了历代继任者求剑外,无人会入内。

叶绮寒眉头拧得更深了,她不悦道:“真是笑话,云星隐走火入魔无恶不作,天下人都为他感到不齿。分明他自己都被差点毒害了,竟然还心系魔头……纵然曾是师兄弟一场,如今也是恩断义绝,有什么可伤心的?”

她越想越气,觉得自家儿子实在是太过优柔寡断,还对一个已死的男人暗生情愫,颓丧成这副样子。

她怎么看得下去?

叶绮寒面色愈发阴沉,她猛然站起身来,朝乱琼阁的方向赶去。

……

谁知她怒气冲冲地赶去,最后只能缄默不语地回来。

自打那日亲眼见着儿子的青丝成雪后,叶绮寒不再频繁地进入乱琼阁寻人了。大家都看得出来,她怒气未消,但也少了些逼迫人的心思。

叶子泠的倔脾气和她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想要叶子泠服软,难如登天。

叶绮寒终是慢慢冷静了下来,她深知此事不是一夕可解,姑且只能由着叶子泠去。

左右那云星隐已经自尽,说不定时间消磨几下,叶子泠便也淡了这份感情。

就这样心平气和地度过了好些天,叶绮寒没等来儿子的屈服,却等到了来登门拜访儿子的柳沐曦。

叶绮寒心烦意乱,懒得和柳沐曦客套,一挥手就把人招呼到乱琼阁去了。

……

小童推开大门,毕恭毕敬地说道:“少主,柳族长前来拜访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叶子泠在阁中枯坐许久,若不是闻言稍稍动了动脑袋,小童都担心他是昏睡了过去。

不是他思虑过多,而是这些天叶子泠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常常郁结发呆,或是喃喃自语,也甚少吃东西。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难免为他的担忧。

毕竟那么多年来,从来没见过自家少主黯然神伤到这等程度。

叶子泠多日未曾开口说话,嗓音沙哑地不像话:“让他进来吧。”

小童应了声,不多时,便带着柳沐曦进了乱琼阁。

柳沐曦看见他那银白的发丝,眼底闪过了难掩的讶异,他皱了皱眉,却并未多问什么。

叶子泠转过身来,眼下的青黑显得他愈发憔悴,他疲惫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刚忙完阿姐和云儿的丧事,时隔多日,听闻你状态仍是不好,便来看看。”

柳沐曦的脸色同样很差,但和那日相比,倒是将自己拾掇得很好,至少未显太多憔悴。

“他们……被葬在哪儿?”叶子泠静默了半天,这才慢声问道。

“我在阿姐最爱的那片荷花池边给她立了碑,而云儿……阿姐既然费尽心思将他送入三生池,那便让他在那里长眠吧。”柳沐曦语气平淡,不带一丝起伏。

人在经历大悲大喜之后,便也有了几分心如止水。

叶子泠空洞地眨了眨眼,半晌才道:“也好,这样我也还能去见见他。”

总比让人将他鞭尸示众要来得好。

柳沐曦哪会不知他的心思,他们皆失去至亲之人,自能感同身受,他语带坚定:“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将他带走的。好歹三生池是我族禁地,再如何也不能让旁人来指手画脚。”

“更不用说,他们还那般残害了我阿姐……”

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柳沐雨的死,他毕竟是亲眼所见,事后的绝望和懊悔,也非一朝便能平息。

叶子泠垂着眼睫,他虽每日在这乱琼阁中闭门不出,却也听到过外头小童讨论的一点风声。如今四大域不仅骂云星隐,连带着柳沐雨也被骂作“妖女”,柳沐曦虽没被波及,但心里定然不好受。

人人都见柳沐曦如沐春风笑脸迎人的模样,便自然而然地将他的忍耐认作无谓,流言蜚语犹如一寸寸捅入的剜心刀,逐渐变本加厉。

自柳莲之乱以后,那些亲历者一出柳族的门,就开始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嘴唇皮子上下一碰,是个人也能鬼话连篇。即便柳沐曦能封住一部分人的嘴,也封不住四大域百姓的嘴。

大概人心是那拥有两面的磁石吧,永远只与亲近之人紧紧相依,只对陌生之人排斥远离。

纵然是将其毁成两半,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所以只有他对阿姐的死痛苦不已,只有他能听见众人的恶语相逼。

磁石指南,他却向北。

“你阿姐的死……我很抱歉。”叶子泠无意识地捏紧了衣角,斟酌着说道。

柳沐雨毕竟在那时救过他一命,却这样被世人所误会,他也心有不安。

柳沐曦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你有什么可抱歉的,又不是你的错……云儿是我和她的弟弟,换作是我在场,也不一定比你们冷静。”

他叹息一声,又道:“说来我也是思虑颇多,身不由己。如此一看,居然能体味到师尊当时的心境了。”

叶子泠蹙眉问道:“师尊说什么了?”

柳沐曦没有犹豫,一五一十地将和苏拓怀发生过的对话告诉了他。

末了,他补充道:“他说这是云儿的命……可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像是知道些什么。”

“师尊闭关多年,但也不曾听他说过这种话。”叶子泠面容愈发紧绷了,一旦专注于云星隐身死之谜,他的颓唐气都涤荡一空,只剩下满满的严肃,“阿隐他真是苏绵音的后代吗?”

柳沐曦道:“看师尊当时那种态度,此事应当不假,何况……我并不觉得师尊是真想置云儿于死地。”

叶子泠的眉头舒展了些:“也是……我中毒是在师尊出关之前发生的事……”

柳沐曦从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忙问道:“你也认为此事有蹊跷?”

“实不相瞒,我的琉璃坠与阿隐的相通,只要他想,他所尝之苦,所经之痛我都能感觉得到。而他对我从未设过心防,什么心思都袒露在我面前……”叶子泠说着说着就沉默了下来,云星隐对他的毫无保留,他实在受之有愧。

柳沐曦不愿见他一度自责下去,便接上他的话头说道:“那你从一开始就有所怀疑了,是吗?”

叶子泠的思绪被拉回,他缓了下神,娓娓道来:“那日我虽然中毒昏迷,但意识尚存,可以肯定是阿隐豁出性命替我逼出了毒素……毒性霸道,他将毒逼入了自己体内,后来他走火入魔,只怕也是因我之故。”

“我几乎能确定,你中的毒就是弑神丹。云儿给你逼了毒,触发了毒性,心魔提前爆发,他受其影响,出手伤害宛辰也并非没可能。”柳沐曦说完,又不禁感叹道,“难怪了,你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想去找云儿,还想保住他。”

叶子泠抿紧了唇,良久才道:“他所经历的那些,本该是由我来承受的。”

柳沐曦心中轻叹,看来一时半会,叶子泠是很难从失去云星隐的伤痛中走出来了。

“其实一开始我便有疑窦,弑神丹是我炼废的丹药,早就被我扔得干干净净,又怎么会出现在你们身上。”

叶子泠便问道:“没有他人炼成的可能吗?”

“没有。”柳沐曦回答得很干脆,“你有所不知,炼制此丹的材料一个比一个珍贵,有些草药都几近灭绝,有些则是生长周期极为漫长……就算有人能够找齐,没有我这样的炼丹水平,也是完不成的。更何况,若是有人想要害你,根本不会大费周章炼制这种毒药,分明有更快捷的办法。”

叶子泠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可怕的是,幕后之人就在师门之中,谁都不能撇清嫌疑。”

“是。”柳沐曦也感到分外棘手。

师门几人自小一同修炼成长,算不上知根知底,也称得上亲密无间。若非种种诡异之处皆将矛头指向他们,恐怕无人愿意去怀疑身边人。

“那人最初的目的是我,却阴差阳错害了阿隐。”叶子泠说着,思索了起来。

“只怕那人这回没能得手,还要另寻机会加害你。”柳沐曦面色凝重了些,他道,“不过眼下有师尊坐镇,那人应当不敢太放肆……但保险起见,你还是少回阑珊为妙。”

叶子泠点了点头,他道:“这些事必不能不了了之,只要那幕后之人露出马脚,我定要还阿隐一个公道,绝不能让他枉死。”

柳沐曦不忍心点醒他,那人深藏于暗处,相伴十几年后才出手害人,这样的心计可见一斑。如今师尊出关,也不知此人下一次动手要到什么时候。

他沉默片刻,又问道:“你中毒前一日,可曾吃过什么东西?”

叶子泠早就想过这些事,他很快地回答道:“除了阿隐送来的一坛桃花醉,就再没有了。”

“那日……有机会接触到桃花醉的人只有我、云儿、阿展和落愿,那人应当就在我们其中。“柳沐曦直言不讳道。

事关重大,他分析得冷静客观,丝毫没因为自己也有嫌疑就遮遮掩掩。

叶子泠见他坦荡,本来就没什么疑心,便道:“于情于理,我都没有怀疑你的理由。”

柳沐曦既是自己的发小,也是阿隐的兄长,叶子泠了解他的性子,他最重情义,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也绝不会害死自己的姐姐。况且弑神丹的事阑珊中人无人不知,若真是柳沐曦所为,未免太惹嫌疑。

柳沐曦在他昏迷期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杀害他,但他并没有这般做。那么叶子泠也愿意保留这一份信任,更尊重这难能可贵的友情。

柳沐曦闻言挑了挑眉梢,倒也没多少讶异,叶子泠这般心思通透的人,本就不会意气用事。

他笑了起来,说道:“有你这番话,我就算是为了云儿的那份情,也不敢辜负你的信任。”

叶子泠的神色柔和了些许,他摇头叹道:“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尚未可知,待他羽翼渐丰,将师尊都不放在眼里了,那今时的惨剧便再会发生……”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只能静观其变,不能打草惊蛇。

柳沐曦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道:“你有没有想过……云儿他也知自己无辜,也会对这些事有所思疑?”

叶子泠一怔:“你是说他也推敲过我们现在的猜测。”

“恐怕和我们猜的**不离十,”柳沐曦似乎是有点犹疑不决,他纠结了良久,才慢慢开口道,“子泠,我一直在想一个事情,但又怕自己想太多。”

“你说便是了。”叶子泠没他那么紧张,云淡风轻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

柳沐曦无奈耸肩,说道:“我一直很在意,为何我阿姐不惜豁出性命也要将云儿送入三生池。”

叶子泠眉头微蹙,沉思道:“你觉得她有这样拼尽全力的理由?”

柳沐曦点了点头,说道:“阿姐不会不知三生莲解不了心魔,我不认为她单纯是想保住云儿的尸身。如果只是想保住尸身,她还有其他很多种办法。”

“她是认为这样能使阿隐起死回生……?”叶子泠没有别的头绪。

柳沐曦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想法倒是天马行空,但我确实也有这样荒谬的推断。”

叶子泠心头一震,赫然抬眸。

柳沐曦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但还是轻咳一声,诚实道:“我不敢肯定,所以不知该不该告诉你。可看你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有点希望总比绝望一辈子要来得好。”

叶子泠自嘲地说道:“希望若是变成了绝望,还不如现在这样。”

柳沐曦说不过他,只好歉疚地别开了脸。

秋风吹过,枫叶簌簌。只听叶子泠轻声开了口,说道:“不过,哪怕是希望渺茫,我也不会放弃的。”

“琉璃坠最后读不透他的心思,他若真的一心求死,也没什么可隐瞒我的。”他的目光流转,终于有了些光亮,“听你这般说,倒让我心里那微弱的念头愈发强了些。”

柳沐曦思量道:“他比我们察觉得更早,决不甘心这般含恨死去,眼下的结局……”

“并非真正尘埃落定。”叶子泠喃喃说道。

其实并不能就这样确定云星隐还活着,毕竟他们没人知道云星隐解毒的方法。

但是真正希望他回来的人只要抓住一丝端倪,就会有期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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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执妄
连载中杯盏言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