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7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

叶绮寒怒气冲冲地拾级而上,眉间的黑曜石随着她的动作大幅度摇摆——她鲜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守阁的小童被她吓得不敢吱声,慌忙低下头,试图避开族长这几乎凝成实质的怒火。

不过叶绮寒的怒火并不是冲着他们去的,她直接无视了守阁小童,狠狠推开乱琼阁的大门,冷声说道:“叶子泠,那魔头死了,你就准备一辈子在这里面蘼蘼不振吗?”

“我可不想每日跑来找你,你最好早点想明白,别再颓唐下去。”

她说着便往阁中那唯一一道跪坐着的人影望去,可待看清那人的背影时,滑到嘴边的话语就说不出口了。

乱琼阁的窗棂极高又小巧,照射进来的阳光精准地洒落在供人跪坐的软垫上,正好给闭门多日的叶子泠镀上了一层柔光。

但在那柔光之中,银白的三千烦恼丝竟分外的刺眼,多日滴水未沾的青年瘦弱了许多,那摇摇欲坠的身形晃在浮沉微光里,似是要随风归去。

明明昨日来看还不是白发的…….叶绮寒怎么也想不到,叶子泠对云星隐的思念如此至深,竟然一夕白头!

“你……”她满腔的愤怒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儿发泄。

她自认不是什么心软之人,但看到儿子这模样,除却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外,只有些道不出的复杂。

叶子泠注意到她闹出的动静,但他只是静坐在那儿,阖着眼眸冥想。

他的嗓音缓慢又沙哑:“您走吧,我是不会从这里出去的。”

叶绮寒复杂的心绪退去,原本压下的怒意因这句话再度涌了上来,她剑眉倒竖,破罐子破摔般说了一句:“一个坏事做尽的入魔之人,哪里值得你这么喜欢?!”

叶子泠早习惯了她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他无动于衷,丝毫没有理会她。

叶绮寒的眉毛都快要拧成一团了,她缓了口气,寒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出来,那就永远别出来了!”

语罢,她又用力把岌岌可危的门撞了回去,吓得门外的小童猛地一个哆嗦。

听着母亲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叶子泠缓缓睁开眼,灰败的眼眸中空茫茫的,迟迟落不到实处。

他明明沐浴在光下,却融入不了光。

……

五日前。

刺目的血光徒然飞溅,叶子泠蓦然睁开了眼。

他尚且恍惚,怔怔地用手抚上胸膛,那一瞬间的心悸犹存。

自己是被……打晕了?

阿隐呢?他怎么样,他还活着吗?那把剑划得那么狠,他一定是痛极了的……

“你醒了?”

叶子泠回神,瞧见柳沐曦端着药碗进屋,对方见他正扶额坐在榻上,先是一怔,旋即将碗递到他手上,说道:“醒了正好,我还愁着给你喂药呢。你的身体先前刚刚痊愈,又受了太大刺激,现在怕是变得更虚弱了。”

叶子泠捧着碗,却未先饮下,反是问道:“云星隐呢?”

柳沐曦抿着嘴沉默了一瞬,轻声说道:“死了。”

他嗓音沙哑,再难掩盖其中的疲惫。他的眼底布满血丝,脸上似乎也许久没打理过,衣袍上仍沾染着打斗时的血迹,竟是连衣服都没换过。

柳沐曦形容狼狈,叶子泠却只被那两个再简单不过的字眼给震住了,他僵硬了好半晌,一言不发,只是手中的汤药微微晃动,于隐秘处暴露出了一丝心声。

“死……了?”他只觉喉间有细密的银针在戳刺着,艰难地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柳沐曦呼出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眉心,慢慢说道,“他一剑划破的是自己的命脉,我赶到的时候,早就回天乏术了……”

叶子泠垂首掩住神色,他竭力维持平静,只是避重就轻道:“你姐姐将我打晕了。”

“若不是她将你打晕,保不准你做出更多偏激的事来。”柳沐曦轻声喃喃,“阿姐她为了保护云儿,被那群搬弄是非的狗玩意乱箭穿心,我却连救他们都来不及……”

叶子泠怔忡。

他未料到柳沐雨竟也牺牲了,终于抬头看了一眼柳沐曦。他们虽然是自小就相识,但叶子泠也从没见过柳沐曦这般憔悴至极的模样,即便是当年对方双亲去世,独担柳族大任,他也不曾见过。

柳沐曦的痛苦,不比他少。

两人心底都藏了事,便无人开口说话。在气氛快要凝固的时候,柳沐曦终于说道:“先把药喝了吧,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叶子泠应了,他的心很空,明明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挽回的事,明明当时还疯魔一样的想杀了那些人,现在却麻木了似的。他下意识将自己包裹成了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似乎只要这样,就不会被所念之人死亡的冲击所伤害。

他知道,柳沐曦也是这样,才会有这种罕见的心照不宣。

他机械般的喝完了药,神思不属地说道:“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看着他这副怔愣的样子,柳沐曦有些不忍,但有些话他不说,那叶子泠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知晓了。

看着他这副怔愣的样子,柳沐曦有些不忍,但有些话他不说,那叶子泠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知晓了。

思及此处,他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郑重地说道:“子泠,如今云儿不在了......关于他的过往,虽然他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你还是有必要知道的,更何况已经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了。”

叶子泠终于觉出了些许不对劲,他蹙眉望向柳沐曦,问道:“这是何意?”

柳沐曦深吸一口气,道:“很多年以前,你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随后送到了我这里,这你可还记得?”

叶子泠隐隐窥出了一丝端倪,他不安地动了动手指,实话实说道:“如果说的是我游历的那几年……我送你那里去养伤的人数不胜数,具体是谁,实在再难忆起。”

柳沐曦心叹果然不记得了,只好进一步试探道:“你在浮影的大雪天里救下了一个遍体鳞伤的孩童,他伤得太重,没有多年的温养已经难以痊愈。后来你被伯母禁足,闭关修炼,便也不知我和阿姐看那孩子乖巧懂事,又无依无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认作了义弟。”

叶子泠心神俱震,他赫然抬眸,惊愕地说道:“阿隐!”

“对,云星隐就是你救下的那个孩子。”柳沐曦神色低迷,语气复杂,“虽然那时他年纪尚小,但自小漂泊在外,怎会不记事……你救他于水火之中,他便铭记在心,将你认作一辈子的恩人。”

叶子泠脑中一片恍惚,他不经思考便茫然地问道:“那……那他为何不说呢?”

柳沐曦苦笑一声,摇头说道:“我毕竟不是他,不能说完全猜透了他的心思,但我熟悉他的性子,云儿小时候吃了太多苦,平日里看着心思豁达,其实最珍视的事全都藏在心里面。他若是一直将你放在心上,便倔得这辈子都不会将你放下。初到阑珊那日,你不记得他了,他便和我说,那他就默默守护,也无需拿救命之恩去换得别的心意。”

柳沐曦尚不能彻底明白,叶子泠却是瞬间通透,他心头刺痛,喃喃道:“他是……伤心了。”

因为他惦念了我这么多年,我却忘了他。

柳沐曦见他仍是满目不可置信,便知他需要慢慢消化这些事,于是不再多言,拿着空掉的药碗悄声退了出去。

他合上门,闭了闭眼,心想着云儿这一腔热血,总算不是付之东流。

只希望他泉下有知,不要怪罪。

……

叶子泠在屋子里呆坐了良久,只在听见屋外蝉鸣忽起后,像是倏然惊醒一般,抬手摸向自己的右耳——

指尖只差咫尺便要碰上那紫白琉璃,他却紧张地顿了顿,尔后才鼓起勇气,颤颤地触了上去。

这并非害怕,他不过是突然意识到,那段时光,只是云星隐拥有的记忆……琉璃坠读取记忆,除非是另一方持有者自愿,若非如此,他根本无法窥探。

这对灵器,本就是心意相通才可使用。

阿隐已经不在了,那他的记忆,自己还能读到吗?

不论如何,还是要试试。

他默念着自己所寻的记忆,点滴画面浮现于脑海。

……

叶子泠沉入回忆,率先看到的便是自己。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属于云星隐的视角。

那是他年少时的模样,但如今看来这白衣胜雪、天真烂漫,都有几分异样的陌生。

他朝一个看上去有几分熟悉的壮汉晃了晃一袋子碎银,然后冷漠地说道:“他的账我本想替他还了。不过你将他重伤成这样,我想恩怨就此抵消,也差不多。”

这句话就像是石子落水激起了层层涟漪,本该遗忘在角落里的稀松平常之事,不过是随着岁月埋藏在了心底,只消一点画面便能抽丝剥茧,看清封存的过往。

是了,他恍惚地看着那个年幼的自己紧紧将那个小乞丐护在怀中,他脑中千头万绪厘不清,最终只化作一个最纯粹的事实——自己曾救过这样一个濒死的孩子。

他说不出此时是作何感想,神识浑噩地顺着云星隐的记忆,随后看到了那枚绣着“云”字的香囊,这才后知后觉地心脏抽痛。

他为何就这般忘却了?他为何没能在重逢那天,感觉到那人的一丝熟悉呢?

难怪相识的那些日子里……云念君总爱提及自己救过许多人,只是自己从不愿将这段过于纯真的过往细说,不自觉便忽略了对方那点小小心思。

他也曾……有过期盼的吧,叶子泠心中酸涩难忍。

他从没放在心上的一场萍水相逢,在云星隐眼中,便是一辈子铭记于心的恩情。

叶子泠从不知自己那时的年少轻狂,也会变成他人的盈盈火光。

他木然地看着“自己”拉下那只倔强的、缠满绷带的小手,甚至生出了一种久违的气恼,恨不能钻回这段记忆里,将年幼的自己推开,然后重新把云星隐揽进自己的怀里。

他好想和他说,我不会丢下你,我会带你一起回去。

但琉璃坠从不能改变过往,它所浮现的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和路上的长长车辙,看着孤寂的影子和微笑示好的柳族人,忽感脸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过,慌得他立刻伸出手摸了一把。

真实的触感令他醒神,茫茫然睁开眼才发现,原来不是云星隐的泪水,而是他自己的。

胸膛里的那颗心脏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厉害过,叶子泠的呼吸也紊乱得异常。

隐无涯,心已乱。

他抚上胸口,有种烦闷郁结在里头,还有尚未褪去的震惊和难过,但更多的是……一种再难忽视的情绪正在喷涌。

他这才明白,也不得不彻底承认。

原来他对云星隐早不只有同门情谊,还有情深。

“他怎么能这么笨,怎么能连这种事都默默藏于心底?不……该是怪我没能察觉,不然这世间,哪会有素昧平生便待我这般好的人呢……”

哪会有毫不犹豫就以命相抵的傻子呢?

他喃喃自语着,望着屋外被彩霞映得发亮的碧瓦,只觉刺眼。

冰雪消融,情窦初开,夏日的芙蕖依旧窈窕,然故人再不还。

所以其实子泠哥哥早在这时候就明白自己对云星隐的感情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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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执妄
连载中杯盏言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