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麒麟？”云念君怔住了，总算回想起了自己当年一时心热收养的小娃娃。
他印象里那张粉嫩的小脸蛋渐渐和眼前这位身姿挺拔的少年相重合，回过神来之际，他浑身一震。
这是当年他在瀑布下面捡到的那个半妖小孩？！
他的震惊之色险些溢于言表，但叶勿忧尚未窥见端倪，叶子泠便开口道：“勿忧，你认错人了。”
他将云念君的身份简短叙述了一遍，叶勿忧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失望起来，看得云念君心脏直抽抽，不由升出了些许愧疚感。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拍了拍这个久别重逢的孩子的脑袋，说道：“抱歉。”
抱歉不能和你相认。
叶勿忧被他的容貌晃了一下神，待反应过来后脸颊霎时红了，惊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嗫嚅道：“你不用说抱歉的，我才该说抱歉，把、把公子你认错了……”
云念君觉着好玩，这小麒麟这么容易害羞，倒是他没想到的。
看来不论过去多久，这孩子还是很乖巧啊。
他望着桌边面色自若的叶子泠，油然而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没想到即便自己不在人世，也一直有人默默替他守护。他的子泠哥哥面冷心热，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他惊喜。
叶子泠正慢条斯理地往茶盏里吹气，倏然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忍不住抬眼，蹙眉道：“盯着我作甚？”
“没什么。”云念君摸摸鼻子，立马移开了目光，眼中却是掩盖不住的欣喜。
叶子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多问。
“话说大师兄，你居然真的赶回来救我了。”时泷眼冒星星地说道。
这话听得叶勿忧不乐意了，他瞪了时泷一眼，冷哼道：“叶哥哥才不会因为你这种莫须有的说辞才回来呢，他是回家过年，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到底是谁在骚扰谁？”
“你……！”时泷一哽，立刻反驳道，“大师兄以前从没回来过，这次肯定因为我才赶回来的，你是嫉妒我了吧？”
叶勿忧气得面色通红，音量都大了一度：“你强词夺理！”
时泷跟着提起了嗓子，喊道：“你胡说八道！”
叶子泠拿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扶额叹气。
云念君悄悄凑到他耳边，问了一个分外好奇的问题：“他俩到底怎么回事？”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叶子泠解释道，“毕竟年轻些，看什么事物都爱恨分明多了，自然在一些事上有所分歧。不过平时这样吵架拌嘴，也无伤大雅。”
云念君似懂非懂，叶子泠这番话并没有解释分歧的缘由，但他隐约有些眉目，却不敢问出口，怕最后纠结的还是自己。
正准备悠哉地听两个活宝你一言我一语，就见着方才的小童恭恭敬敬地迈步进屋，拱手道：“族长，前族长听说你回族了，吩咐我来唤你过去。”
这件事在叶子泠的意料之中，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知道了。”
小童紧张地看了云念君一眼，又道：“前族长说，云公子也要一同前去。”
“我？”云念君愣愣地指了指自己。
叶子泠微微皱眉，对他说道：“若你不愿，便不必去见她。”
“那样不合礼数吧，她都指名要我去了。”云念君无所谓地摆手，说道，“况且也没什么，我又没见过她。”
他早已清楚自己的定位，对于一些谎言也变得信手拈来。
叶子泠微张了张嘴，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跟上。
云念君对他这样的反应心有困惑，但也抓不住什么头绪，干脆走一步看一步，立即跟了上去。
……
那么多年过去，叶绮寒早已不住在族长所居住的大殿里。她最看重规矩，早在叶子泠继位之后就搬去了近旁一间幽静雅致的小院，退位后的生活称得上十分惬意。
屋内正燃着安神香，两人进屋时叶绮寒正端庄地坐在椅上，曾经执笔理事的双手竟有些小心翼翼地摆放着桌上的点心瓜果，细看还能够窥见她的神情中的不自然和紧张。
兴许是太专注了，两人走近时，叶绮寒都没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直到叶子泠开口喊了一句：“娘。”
叶绮寒惊得差点失手打翻瓷碗，但波澜不惊四个字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里，故而她只是僵硬了一下身子，旋即平淡地说道：“回来了？”
“回来了。”叶子泠垂眸看了看桌上明显精心准备过的吃食，抿了抿唇，但没说什么。
叶绮寒没看他们，她望着桌面，自顾自地说道：“回来了就坐吧，你们都坐。”
后一句是对云念君说的。
云念君坐下后才望向叶绮寒，登时吃了一惊，虽然随着修士修炼程度的增加，容貌也会渐渐减缓衰老，但叶绮寒的面容和最初相比，衰老得实在太厉害了。
鬓间早就有了雪白的发丝，她浅色的眸子依然有神，可皱纹早在岁月的罅隙里布满了她的面颊，悄然侵蚀了这位当年雷厉风行的族长。
叶子泠也是明显一愣，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被他掩盖了下去，但比起刚才来时的紧绷和防备，他的神色缓和了很多。
云念君偷偷觑着母子两人的面色，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感概，这一次的重逢，或许会让一些东西慢慢融化改变吧。
叶子泠坐下以后就一言不发，不过也可能是不知如何开口为好，而叶绮寒多年没见过儿子，也不敢用以往那样强势的风格同他搭话，场面一时有些凝滞。
还是云念君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向叶绮寒自我介绍道：“伯母好，我是三生莲的花灵，我叫云念君。”
叶绮寒的目光便掠向了他，令云念君意外的是，她的语气依旧算得上温和：“我听说过你的事，万物有灵，虽然你化成了那魔头的样子，我也不会因此苛待于你。”
话说出口她才觉着不妥，奈何她本就不是什么善于言辞的人，一向都是心直口快，骤然学着表达善意，也难免生硬。
云念君几乎可以肯定的说，自己在她眼底看到了几分懊恼。
叶子泠果然不爱听这话，望着母亲的眼眸，一字一顿道：“云儿他不是魔头。”
叶绮寒噎了一下，下意识蹙眉想教育几句，却是生生忍住了。
“我知道了，”她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早知道十头牛都拉不住你，我当年不那么狠心也罢。”
叶子泠缓缓眨了眨眼睛，说道：“您明白就好。”
云念君暗暗惊异。
这些年来，叶子泠铁了心不回家，叶绮寒再怎么强硬，久而久之，还是生出了妥协的心思。
而儿子这次终于回来了，仍然没有让步的意思，这份心思终于被表露了出来。
叶绮寒瞥了一眼云念君，眼中闪过不解：“不过你不是说，如果那魔……云星隐不回来，你就再也不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再也不想回来见我了……”
云念君不禁诧异，他睁大了眼睛望向叶子泠。
原来这个人以前说过这种话么？那么多年不回族看望母亲，也是因为……自己？
无视了云念君翻涌着各种情绪的眼神，叶子泠似是微微弯了一下唇角，忽然说道：“念君，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我母亲说。”
虽然很好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母子谈心他自然不好横插一脚，便表示理解，有些不情愿地推出离去。
去逗弄一下那两只小妖也好。
……
看着云念君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远，叶绮寒重新转过头，不赞许道：“你当年信誓旦旦说云星隐会回来，我还道你魔怔，人怎的能起死回生？如今看来，倒是将念想放在别处去了。“
叶子泠却摇头：“我一向言之必行，说了他回来我才会回来，自然不会拿一个样貌相同之人替代了去。”
叶绮寒是何等敏锐，一下子便知他话中暗藏深意，眉头渐渐拧起，不禁抬高了声音：“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叶子泠抬眸与她对视，回答得言简意赅。
叶绮寒的手微微颤抖，她稍稍扣合了一下十指，才堪堪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你能肯定……便是他吗？”
“自然是渐渐确认了的。”叶子泠的嘴角似乎噙了一丝笑意，又烦闷道，“只不过他尚不敢承认罢了。”
这层窗户纸这般顽强，是时候也该捅破一下了。
“可是，那种情况下，他是如何复活的，还自称是三生莲的花灵……”叶绮寒想起曾经总是劝诫儿子的那些话，头一回有了冲回去让自己闭嘴的冲动。
简直是啪啪打自个儿的脸。
叶子泠摇头，道：“一开始我姑且信了他的说辞，他满身灵力，而我难见端倪。之后来认出他来还是因为有迹可循。至于他为何能够回来……我也不过是有点零星的猜测罢了，尚且不清楚，还是由他自己来说吧。”
叶绮寒严肃了起来，她板起脸来的时候，倒又有几分从前叱诧风云的模样了，她沉声道：“这件事你同谁说过？”
“稍稍和谢落愿提了一嘴，但并未详说，她应当还不明白。”
“没有其他人了？”
“没有了。”
叶绮寒便有点局促了，慢声问道：“那你为何……同我说？”
叶子泠轻轻摩挲了一下手指，平静道：“直觉罢了。”
叶绮寒哑口无言。
明明母子之间总是势如水火，却有着牢不可破的信任。
她感觉心里似有百般滋味杂陈，最后释然地笑了笑，说道：“也好，回来了也好，你也不再会疯了似的挂念。”
叶子泠没有作声，像是在默认。
“一百年太长，又似乎在弹指间，只是这百年间千变万化，皆有所不同罢了。”叶绮寒过去很不屑那些伤春悲秋，如今上了年岁，才恍然明白有些事其实是强求不得的，不知不觉中，也沉浸在那些绵绵的哀绪里。
“有些东西还是不变的。”叶子泠道。
叶绮寒看着儿子的眉眼中含着如出一辙的倔意，轻声说道：“你等得太久了。”
叶子泠的眼神变得柔软温和，他道：“我等得起，也等到了。”
叶绮寒鲜少见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这种神情，不由心里苦笑，叶子泠果然是爱惨了那个孩子了，当年他送出琉璃坠的时候，她就该料想到的。
只是自己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才会把母子的关系闹得那么僵。
小辈之间的事，就让小辈自己操心去吧。
“既然我们早已作好了约定……我也看淡了很多事，叶族的血脉需要延续，但血脉或许并非那么重要了。”叶绮寒望着一片调皮的枫叶转进了屋里，伸出手将之接住，状似无意地说道，“琉璃坠若是还在他身上，待他承认自己的身份后，便叫他好生保管吧。”
叶子泠默啜了一口茶，说道：“……我想我表现的足够明显，可他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所以……”
而他也不想耐不住好奇，去窥探那人的内心。
“你也有这般不自信的时候？”叶绮寒笑看他一眼，说道，“你明知道他一心为你，此时不愿暴露自己身份的缘由尚且不知，但他能为你做到那种地步，你又有何可顾虑的呢？”
叶绮寒这些年心境早就有了大转变，竟能反过来劝慰叶子泠了，她道：“至少去弥补那些遗憾，别把自己的心意藏着掖着，他或许也在期待你的回应。”
叶子泠抿了抿唇，应道：“好。”
他早有一计，现在时机成熟，或许也到了执行的时候。
……
叶子泠回来的时候，时泷和叶勿忧早已没了踪迹，只有云念君一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支颐着脑袋发呆。
叶子泠走了过去，问道：“他们呢？”
“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去了，”云念君打了个哈欠，说道，“看他们那针锋相对的模样，不知道补房顶的时候会不会顺带再拆一次。”
叶子泠闻言竟也有些不确定了，但很快他就说道：“他们知道分寸。”
这两人待在一块看起来脾气大，其实还是很听话的。
当然也没少闯祸。
“也是，他们既然每年都吵，那这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云念君摆了摆手，又问道，“伯母和你说什么了吗？她居然一点儿都没怀疑我，总在澄清自己，这次反而有点不习惯了。”
“她早知道有关你的事，自然不会惊讶。”叶子泠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你怕是不能和我住一间屋子了。”
“啊？”话题跳得太快，云念君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回神，赶忙说道，“呃，也是，毕竟不是在外奔波，你也有自己的屋子住，我确实不能再打扰了。”
这半个月都快和叶子泠同床共枕，这句话简直像是一盆冷水似的，将他浇了个清醒。
“不是这个原因，”叶子泠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但云念君没能看清，只听他道，“我娘在，不好太明显。”
云念君挑起了眉毛，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怎么听上去这么奇怪？
他心跳渐渐快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如同擂鼓，他凑近叶子泠，低声问道：“叶道长，在你看来，我们是什么关系？”
叶子泠微微皱眉，像是真的在认真思索，看得云念君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失望，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的期待。
只听那人道：“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
云念君登时垮了脸，抽了抽嘴角，吐槽道：“你这也太不走心了吧。”
叶子泠极轻地笑了一声。
自是走心了的，正是因为太走心，才开始害怕失去，才将决定权交付到你手上，而不愿率先说出可能错误的答案。
他不明白云念君在见到自己这么多若有若无的暗示之后，甚至是前所未有的纵容和暧昧之后，为何仍不愿坦白身份。这让他百年来坚定不移的信念开始动摇，连带着行动也变得有些忐忑起来。
他很想问：你还爱我吗？
但他头一次知道怯弱原来是这等滋味，叫人如鲠在喉，七上八下。
不过，他望着云念君冲自己露出的明媚笑容，默默道，他很快就要撕下这份怯弱了。
所有的谜底，都会在大梦一场后揭晓。
马上云念君就要看到他不知道的故事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第46章 称名忆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