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缠身那么多回，这是云念君醒来后最为惊惧的一次。
他怔然地摸了摸耳间的琉璃坠，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
在叶族自然不好和叶子泠同住一屋，云念君这两日都是一个人入睡的。
只要他独自入梦，就会坠入当年的回忆中。
但这一次显然不一样，这不是他的回忆，是不属于他的梦境。
这更像是……子泠哥哥的。
云念君脑中一头乱绪，他只堪堪披上外袍，就急急忙忙地奔出门外。
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他的呼吸随着极快的脚步而变得粗重，心中那个有些不可思议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猛力又迅疾地撞击在他的胸膛上。
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记忆中的书房门口，云念君反而不再火急火燎。夜色静谧之下，倒是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了。
他抿了下唇，慢慢靠近那扇门扉，指腹一寸寸抚过精心雕琢过的木质花纹，却迟迟没有推开。
脑中忽闪而过叶子泠孤坐在三生池边的背影，他心底一颤，待回神时，门扉已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他渐渐蜷缩回了手指。
下一瞬，他鼓足了勇气，屏息推开了门，踏了进去。
云念君说不出这忽上忽下的情绪究竟是源自哪里，他甚至不知自己现在是在做些什么，只是一切都顺遂本心，即便惶恐不安，即便是因梦境引发而来的幻想，他还是忍不住想去寻找一个答案。若不是真的……也好断了念想。
走进书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占了整整一面墙的架几案，上面塞满了卷轴和文房四宝。明明少一随性便会显得密而芜杂，眼前的卷轴摆放得却十分整齐，符合叶子泠严谨的性子。
真的有，他心中惴惴地想。
云念君这次只稍稍犹豫了一瞬，便从最上层拿起了一束卷轴。
进都进来了，还优柔寡断的做什么。
他这般想着，转过身将卷轴一道道铺在案牍上，铺开的卷轴越多，他的手就抖得越厉害。一颗心怦怦直跳，越跳越急，直跳向他的嗓子眼——
这每一幅卷轴上，皆是他的模样。
幼时沉默寡言的，少时言笑晏晏的，甚至是连他自己都不曾熟悉的神情……纵然画上有着千姿百态，他也认得出这眉眼、这神态，不是自己又是谁？
叶子泠在这书房里拿着纸墨笔砚，勾勒的全是他！
云念君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那突如其来的惊骇也难止。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架几案，最边缘处的卷轴晃悠了几下，滚落在地。
他这才倏然回神，慌忙去捡，卷轴落地摊开了一侧小角，似乎和其他那些有点不同，不是画卷的模样。
这……貌似是叶子泠离开叶族前留下的最后一束？
他指尖微动，捻脚捻手地将之拾了起来，徐徐展开。
他的呼吸霎时一滞。
那果真不是什么画卷，而是一幅简单的字画。
【任凭一剑孤寒，尝遍世间冷暖。】
【从此这千万里河山，再与我无关。】
【叶子泠于阑珊三十年书】
叶子泠的书法苍劲而有力，形态飘逸又不失筋骨，这短短一句话，就如同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可见其临走前的决心与洒脱。
云念君怔怔地抚摸这幅字画，寸寸感受着有些凹凸不平的纹路，神魂又好似回到了近百年前，回到了叶子泠提笔化云烟时的场景。
他总告诫自己不该多想，可是渐渐的他才发现，自己根本遏制不住那些荒唐的猜想。每当他警醒自己那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时，却总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令他再生绮念。
一两次可说是巧合，那难不成次次都是巧合吗？
“我就猜到你会立即来这里。”
云念君一惊，脱口而出道：“谁？”
他抬起头望向敞开的大门，不多时，叶子泠缓步走了进来，他神色平静，叫人辨不明思绪。
云念君不自在地抿了下唇，轻声道：“……叶道长。”
“还要继续叫我叶道长吗？”叶子泠的眸中晕开了些许苦涩，他的语气算不上咄咄逼人，但有着难掩的急切，“还要再自欺欺人下去吗？”
“我……”云念君张了张口，喉间发涩。
“那些字画，都是我写的。”叶子泠紧紧盯着他，说道，“你今夜所做的梦，也是我故意让你梦见的。你不知道的是，双生琉璃坠是我族历代族长的定情信物，它能分享记忆，也能读到彼此强烈的情绪波动……所以你那时的痛苦挣扎，我全都看得到。”
“只因为你……从来都是敞开心扉，不对我有所隐瞒。”
云念君有点不知所措地挪了挪脚步，莫名其妙萌生出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叶子泠却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上前逼近了几步，趁其慌神之际一把拉过他的手，然后伸手往他耳间探去。
云念君这才反应了过来，下意识便要侧头去躲。可叶子泠的动作太迅疾，他避无可避，只得认命地闭上了眼。
叶子泠如愿触碰到了那从一开始就被幻术掩藏住的琉璃坠。
“云念君……不，阿隐，我旁敲侧击了那么久，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敢承认吗？”叶子泠的声音有点发抖，云念君睁开眼，发现那人死死攥着他的衣襟，眼尾已然泛红。
他的心蓦地就沦陷了一大半。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缓缓开口，嗓音微哑。
“起初我只是有点疑心，真正笃定的时候，却是在天上人间那晚。”叶子泠垂下了眼睫，解释道，“我等了那么多年，等到希望真的降临的时候，反而是不敢信了……若不是看到了你的梦境，恐怕我会一直犹豫不决。”
云念君一愣：“我的梦境？”
“你在苏醒之后，最初的神魂并不是十分稳固，因此常常会陷入梦境。”叶子泠道，“那次是你回来后做的第一个梦。若你真的是花灵，又怎会以云星隐的身份与柳沐雨交谈？”
“于是我就试着动用了琉璃坠，结果真的读到了你的心思。至于后来你受鬼婴影响，不间断地梦到当年往事，便更加坐实了我的猜想。”
云念君默了片刻，倏地苦笑一声，道：“你都早看出来了，我还一直在那儿装傻充愣。现在看来，是白费一番功夫了。”
叶子泠摇头说道：“不，你若是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恐怕会生出很多事端。”
“比如说……时泷对我会彻底厌弃？”云念君扯了扯嘴角，自嘲道，“是啊，云星隐臭名昭著，若是让旁人知道他卷土重来，定是兵荒马乱，又来一场腥风血雨。”
叶子泠蹙眉，迟疑着说道：“你若是怕重蹈覆辙，也不用对我这般隐瞒……这一路下来，你还不清楚我的立场吗？”
云念君失笑，他艰涩道：“不、不是的，子泠哥哥你搞错了。不只是因为这样，你不明白，我……”
“我不明白什么？”听到那熟悉又亲昵的称呼，叶子泠再也忍不住了，酸涩骤然冲进了他的胸膛，隐忍的怒火顷刻蔓延了萋萋芳草，他提高了嗓音说道，“你帮我逼毒却走火入魔，不慎伤了苏宛辰，又不受控地伤人，受到世人的唾骂……你什么事都是自己抗，打碎了牙往自己肚子里咽。可是你以为这样做，我能够心安理得享受你的庇护吗？难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就一直站在一边坐视不理吗？我究竟是不明白什么，你倒是说啊？！”
他的语气愈发激动，手中的力道拽得云念君东摇西晃，而那人正被他这番话说得发懵，神情都是茫然的。
“可、可是……”他讷讷地开了口，“我因救你一人而害了天下苍生，我本就是个负罪之人，早应该自食恶果。上天给我这条新的生命，本就是最后的垂怜，我又怎么能背弃誓言，苟活于世……我、我已经回不去了，我没那个资格……”
“你管那践行过的誓言作甚，管那天下苍生作甚！”叶子泠气得有点咬牙切齿，他的嗓音甚至颤抖了几分，“你那日以命相抵，还不能偿还那些人吗？那要不要再加上我一个？等真相大白那日，等你沉冤昭雪那日，我和你去殉情以祭告天下，你乐意不乐意！”
他眼里的泪水打转了半晌，终于随着这句怒吼夺眶而出。
云念君被他吼得愣怔，见那泪水划过面颊，不禁抬手想要替他拭去。不曾想擦了半天，连宽大的衣袖都染湿了一大片，也没能擦干。
他从没见叶子泠哭成这样，不由得心慌了起来，越发手足无措。
叶子泠的眼泪实在太多太多，他好像要把这百年来积攒的思恋都在这一晚发泄出来，一时就算觉得丢脸，也止都止不住。
云念君一刻不停地帮他擦眼泪，心头掠过了些许无奈：“子泠哥哥，你这又是何苦，我不值得的……”
“你不值得那还有谁值得？除了你，没人会为了我把性命都搭进去，你比谁都值得。”叶子泠透亮的琥珀瞳瞪视着他，咬牙切齿道，“云念君，云星隐，你给我听好了，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不是要你不顾一切地再度保护我，也不是让你重新把命拿去赎罪。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着你，我认定了这一生非你不可，你懂了没有？”
尽管早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猜想，但云念君心底依旧否定自己，闻言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你……”
“我早就想过了，若是你真的不能回来，我抓住那罪魁祸首之后，必定自刎在三生池边，你大可以再轻贱自己试试。”叶子泠寒声说道。
云念君的眼眸微闪，似有触动。
叶子泠见他有所动摇，立刻凑到他耳边，轻声呢语道：“那夜在客栈，是谁跑来偷吻我的，莫不是想抵赖？”
他居然知道，云念君心中一震。
所以他那点心思，从最初到现在，早就展露无遗。
云念君彻底缴械投降了，他极慢地眨了眨眼，轻叹一声，如得到了全天下最珍贵的至宝般，将叶子泠搂进了怀里。
“你知道吗，叶子泠。”他闭上眼呢喃，嗓音有点闷闷的，“我想……我从浮影那场大雪天起就开始喜欢你了，只是我一直把这当作是报恩心切，以为这种不知名的情绪是纯粹的敬仰……后来受人指点才明白，这种感觉叫做倾慕。”
“只是我明白得太晚、太晚……”他在叶子泠的肩窝处蹭了蹭，贪恋着这份温暖，“晚到我都快和你阴阳永隔，都已经没机会告诉你这份感情了。”
叶子泠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我想着这份感情再不能诉诸于口，还以为那天听到的呼喊只是幻觉。现在才明白，原来那时你真的来了，来见我了，甚至是来救我的，也从没怨恨过我……”
他不由后怕地说道：“我差一点就错过了。”
叶子泠安慰道：“不会再错过了，这次有我在呢。”
云念君应声，睁开了眼睛，入眼便是那银白的三千青丝。
他抬手抚摸那银白的发丝，心中刺痛地想，原来叶子泠这么爱他，他却不愿相信也不敢正视，直到刚才还为了那些无谓的愧疚和私心，揣着明白装糊涂。
“对不起……”他难过地说道。
叶子泠能感受到那只手在摩挲自己的发丝，便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我只要你回来了就好。”
云念君低低地“嗯”了一声。
就这样抱了一会儿，他忽然小声问道：“我们这样算是在一起了吗？”
叶子泠觉得有些好笑，道：“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互相表了心意还不作数的话，难不成你还要反悔？”
云念君急忙说道：“那怎么可能！”
“那不就好了。”
“那我今天……可以和你一起睡吗？”云念君松开了手臂，可怜兮兮地说道，“没你在，我总会做噩梦。”
叶子泠果断道：“可以。”
“真的？”云念君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了，反而有些不安，“伯母她不会说什么吗？”
“她早就知道了，也不用藏着掖着。”叶子泠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你就是那道东风。”
云念君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了，嚷道：“好啊子泠哥哥，你就等着我入套呢。”
“不逼你一把，都不知道你要自怨自艾到什么时候。”叶子泠没好气道，“万一我一个不留神，你就做傻事去了怎么办？”
云念君心头发热，他轻声道：“既然知晓了你的心思，那此后经年，我便一直在你身边。至于那些誓言，我背负了半辈子，从来不及你来得重要。”
“只是我大概需要……很努力地学着放下。”他斟酌着说道。
去放下那些负罪感太难，叶子泠也很清楚，因此他没说任何勉强的话，只是牵起那人的手，平稳说道：“我陪你。”
“……谢谢。”
“夜深了，”叶子泠道，“回去歇息吧。”
云念君问去谁的住处，叶子泠说回他的屋，那里离其他人的住处远，不会被打搅。
云念君自然没意见。
走到半路，云念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所以……当年伯母极力反对你把琉璃坠交给我，便是因为这是叶族族长的定情信物？”
“差不多吧，她莫约是觉得我草率，把定情信物送给了自己的同门师弟。”叶子泠说道，“但我现在只觉得庆幸，送你琉璃坠，或许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是啊，没有双生琉璃坠，叶子泠便不会得知云星隐的所思所想。而重逢后的一切都会划向未知的轨道，更不会有如今的他们了。
云念君抬起头，望着满天繁星，由衷感慨道：“天道真的很神奇，我一直都想摆脱它，但永远都在它的控制之下。”
“但现在，我没什么可纠结的了，”他侧过头，对着叶子泠说道，“它给了我那么多不幸，却又给了我最大的幸运，我没法再去抱怨。”
叶子泠望着他，轻声说道：“这就是天道赠予的命运。但命运中的每一个节点，都有自己的选择。”
云念君忽然笑起来，说道：“看来子泠哥哥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份幸运。”
叶子泠看着月光倾泻在意中人的身上，无奈地浅笑。
他心道，你才是我的幸运，是我浑噩人生中的那道引路的光。
他曾失去了他的光，不过苍天开眼，能让他在不经意间，重逢故人模样。
恭喜恭喜，喜结连理，话说开了不就水到渠成了嘛。（嗑瓜子.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第50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