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泠哥哥……得罪了。”
朦胧的声音仍在耳畔回荡，他依稀记得唇上停留过的那抹温软，记得那种蚀骨的吮吸，隐秘的迫切和缠绵。他极力想要醒来劝阻他，却在黑暗中宛若隔着一道厚厚的屏障，动弹不得。
无力感仍在心头萦绕，叶子泠漂浮在一片虚空之中，他眉头紧锁，脑海中传来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血海深仇……如今的苟且…….待一切尘埃落定……”
“……因果循环无休无止，所以这就是天意吗？我注定就要顺承这样的天意吗！”
阿隐，不……不是的，你不该是这样的……不要哭了……
叶子泠想要呼喊，可他就像是沉浮在水中一般，四肢绵软无力，喉间的堵塞感只能带来窒息。
他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他好似沉睡了许久许久，脑海中碎片般的记忆割裂出数不清的模糊剪影。这其中有他自己的，也有那个人的，他分不清今夕何夕，也快要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记忆。
但这难得断续却真切的话语，让思绪混乱不堪的他倏然清明了几分，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云星隐马上就要死了。
而这一切的起因，却是因为他舍命救了自己。
“……我会偿还这份罪孽，我曾发过誓的。”
不……
“……不要！”他终于叫喊出声，向前伸出手。
梦境轰然碎裂。
口中的喘息声急促又粗重，叶子泠睁眼看着熟悉的屋内摆设从模糊到清晰，眼眶里的泪水像是终于不堪重负，滚落入鬓间。
琉璃坠闪烁着的刺目紫光渐息，他失神地抚上耳坠，呢喃道：“怎么会……这不会是真的。”
他不相信，不相信云星隐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宁愿相信只是一场昏迷中的噩梦，也不愿接受这是琉璃坠所感应到的真实讯息。
但他没恍惚太久，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他，即便他的脑海里是前所未有的混乱，但最先从中抽离出来的念头竟分外清晰。不论如何，他现在就要见到云星隐。
他不知自己中毒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酿成这样的局面，也不知云星隐出事后，为何无人对他伸出援手。他来不及细想太多，他唯一的念头，是一定要见到那个人，就在下个瞬间，下个时刻。
他想见到云星隐，一分一秒都等不及。
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在初春小径上行了几步路，却只见得四下寂静，没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叶子泠心头疑惑，拖着尚未恢复体力的身子去敲柳沐曦的房门，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莫不是还在方兴殿处理政事？
叶子泠脸色渐沉，倏地听见身后传来惊喜的叫喊声：“大师兄你醒了？！”
叶子泠回过头，望见邱莫展正站在身后，他上前两步，忙问道：“师弟，见过阿隐没有？”
邱莫展闻言一怔，他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似的，支吾了好半天后，竟答非所问道：“那什么，师兄你昏迷了将近一个月，刚苏醒身体虚弱，就别跑出来了啊。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
叶子泠怎会觉察不到体内紊乱的灵力，可他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只是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又一字一句地问道：“我问，阿隐呢？”
他嗓音嘶哑，一个月不曾使用过的嗓子几近失声，可他仍然固执地开口。
一句话，他只需要一句话，只要有人能够告诉他梦中的一切都是虚幻，这就足够了。
邱莫展从没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样子，衣袍凌乱、双目泛红，根本不像是印象里那个沉稳冷静的大师兄该有的样子。
他心下不忍，抿了下唇，良久后实话实说道：“四师兄他那日.....走火入魔，失控杀死了三师姐，早已被师尊下了诛杀令，但至今行踪未明。”
所以那些梦……琉璃坠传来的讯息……都是真的。
那些濒死的绝望、挣扎和自我厌弃……也是真的。
阿隐……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子泠忍不住地胡思乱想，他竭力掩饰住慌乱的情绪，又问道：“那柳沐曦呢？我现在马上要见柳沐曦。”
他试图镇静下来，试图回想那日的诡异之处，一定、一定是他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在昏迷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其实还有些许记忆，他没忘是云星隐吻了他，转移了他身上的毒素。
此事太过蹊跷，他尚未看清那时的局势，那么此时谁都不能轻易信任。
眼下唯一能够放下心交谈的人，或许只有柳沐曦了。
但也有最坏的可能，就是柳沐曦也不能全然信任。
“二师兄刚才被师尊叫去方兴殿了。”邱莫展回答，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大师兄……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但千万不要现在就去找四师兄寻仇。他逃离了阑珊，整个人都失控了，他杀了很多人，变得极度危险。”
叶子泠赫然抬头，他动了动唇瓣，正要说清楚不是云星隐给自己下了毒，又警觉地止住了话头。
此事本就疑点重重，不该这样轻举妄动的。
“大师兄？”邱莫展见他沉默，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我没事……”叶子泠说道，他的心头依旧不安地跳动，“柳沐曦不在也没关系，我自己去找人。”
邱莫展登时面露无奈的神色，说道：“大师兄，四师兄之前给出了很多错误讯息掩藏行踪，他就像泥鳅一样滑溜，到现在都没有人找到他过。”
叶子泠无所谓道：“我自有办法。”
他急切地运起灵力，把强烈的愿望传递给耳间的琉璃坠。琉璃坠断续地闪烁了数次，尔后才渐渐稳定的发出紫色的微光。
他阖上双眼，神识中闪过几幅剪影。
莲藏柳族……
“沐雨姐，你得杀了我才行。”
“云儿，你也明白……虽然我知道这对你很重要，但这件事，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抱歉沐雨姐，是我考虑不周，这件事还是由我自己来吧。”
“……嗯。”
叶子泠猛然睁眼，他身上的灵力波动忽然极为剧烈，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险些再度昏迷过去。
大病初愈后虚弱的身体，被现实折磨得脆弱敏感的神经，让一向坚不可摧的他有了几分崩溃。
他顺手搭了一下廊柱，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邱莫展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正忧心忡忡地想再说些什么，叶子泠就自顾自的喃喃道：“他想要自杀……”
“什么？”邱莫展没太听清。
“他想要自杀。”叶子泠没发觉自己浑身都抖得不成样子，他像是懵然反应过来了似的，说道，“我要去救他。”
即便他早已是强弩之末，也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至少……至少等到真相能够大白。
叶子泠自欺欺人地想着，心都快碎了。
你救不了他的，邱莫展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很想这样告诉他。
但就在他踌躇的时候，叶子泠手中已经出现了阑珊令牌。
邱莫展徒然一惊，这才感觉大事不妙，急忙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喊道：“大师兄——”
话音刚落，他的手只抓住了一片虚空，叶子泠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
“这些日子邱族群龙无首，而星渊才至弱冠未多时，许多事恐怕还需要由你来定夺。”苏拓怀翻阅着案牍上成堆的书卷竹册，对柳沐曦说道。
“阿展天资聪颖，弟子会好好教他的。”柳沐曦应道，他的目光游移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尊唤我前来，只是为了此事吗？”
若真如此，倒不必大费周章。
“自然是不止。”苏拓怀摇了摇头，不料接下来说的话却令柳沐曦一惊，“方才有确切消息传来，说星隐去柳族了。”
柳沐曦霎时心头直跳，他想到阿姐当时那样坚定固执的眼神，登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云儿怎么会犯傻往族里跑？柳族既然是养育他长大的地方，就必然会被那些人重点关注。这样简单明了的道理，云儿不可能不懂。
柳沐曦心中郁闷地想，这下好了，两个让他一点都不省心的人又聚集到了一块儿，谁知道会变成何种局面。从小到大，他最应付不来的就是这两个人倔强的性子。
消息既然传到了师尊这里，想必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他不禁有种立刻赶回柳族的冲动，无奈这里是方兴殿，他的师尊就在面前，他并不能随意表现出自己的急不可耐。
“稍安勿躁。”苏拓怀正在看折子，笔起笔落间一气呵成，他未看柳沐曦一眼，却像是已然猜透了他的心思，平静地说道，“你应当知道，只有通灵者可以杀死魔修。”
柳沐曦这才回神，他闻言顿了顿，回答道：“是。”
“那你大概早就好奇了，我为何不由着你们参与四大域的围剿。”苏拓怀抬起头，柳沐曦只见他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自己。
柳沐曦陷入了沉思，他的确从一开始就满腹狐疑。若是想尽快找出云星隐，时泷绝对会一马当先冲出去，但是师尊一直没有准许他们亲自下界追捕。
他不知缘由，也不曾问过苏拓怀这是何意，没想到是对方先主动提及了这件事。
“我确实没明白。”他诚恳道。
苏拓怀的神色略有些复杂，他慢慢开口道：“我只是很早之前就看透了一些事，而很快你也会明白……星隐有自己抉择的路，而不是命陨于我们手中。”
柳沐曦茫然抬头，旋即愕然说道：“您的意思是……！”
他似乎懂了些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懂。
但苏拓怀却没再解释，只是说道：“围剿快开始了，你若现在回去，莫约还能再见上一面。”
这暗含催促的话语令柳沐曦心乱如麻，他浑噩地踏出了方兴殿，头一回感到了来自未知的迷惘。
与此同时的大殿内，苏拓怀手中的最后一笔终于落成，他孤身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静谧的眼眸转向天外的霞光。
他沉默了许久后，呢喃声才在大殿里回响。
“绵音啊，当时的你，可曾料到过今日……”
……
“柳族的小丫头，奉劝你还是赶紧将那魔头交出来，也好将功补过，抵去你私藏魔头的罪名。”柳族外围已是一片喧哗鼎沸，天下修士终于齐聚于此，共同讨伐云星隐。
这一场围剿声势浩大，音修探查到的消息明确，这一回没有受到多处阴气的干扰，也没再上云星隐的当，他们即刻锁定了柳族。
沐雨和云星隐未曾想到他们这般来势汹汹，更是不出一个时辰就包围了柳族，两人稍稍乱了阵脚。
商讨之下，最终还是柳沐雨提出让自己出去拖延些时间，好让计划顺利进行。
她那鹅黄色的裙袂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分外明亮，她的眸光掠向方才说话的那人，是那暗地里总给柳族使绊子的陈家家主。
原来是个跳梁小丑。
她眯了眯眼，借讨伐云儿之由来给她扣上窝藏阴物的罪名？既然是陈家人口出此言，那倒是不稀奇。
“云星隐一直以来都是我族之人。”柳沐雨慢条斯理地将被风吹乱地发丝别在脑后，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是一双含着傲气的眼眸，“若是要讨伐他，也应当由我族自行处置，不劳诸位费心。”
“柳沐雨，你可别是常年足不出户，在那闺阁里闷坏了脑袋。”有个剑修说话毫不客气，他轻蔑地望着她那副病怏怏的样子，说道，“云星隐滥杀无辜那么多人，整个四大域遍地都是哭嚎声，你总不会不知道吧？云星隐走火入魔，阴阳间的平衡就会被打破。阴物肆虐的情形下，不是你们柳族一族之事，乃是天下众生之劫！”
身后的众修士一片叫好声，一浪接着一浪的呼喊，似有排山倒海之势。
他们三言两语就将云星隐推上了风口浪尖。
柳沐雨眉头紧锁，她的身子骨太薄弱，不宜在外头待得太久，而应付这般棘手的场面，也快到她的极限了。
就在这时，按住了她的肩膀，云星隐镇定自若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沐雨姐……已经足够了，你先回屋吧。”
“可是你……”柳沐雨面露忧虑。
云星隐压低声音安抚：“已经没事了……之后的让我一个人来就行，你只要不忘记我拜托的事就好。”
柳沐雨神色一凛，她迅速地回答道：“我不会忘的。”
“好。”云星隐应当是笑了一下，然后朗声对众人说道，“阿姐这般护着我，也不过是因昔日姐弟之谊。但是是我先擅闯了这里，诸位不冲着我来，为难她又有何用呢？”
柳沐雨听出他话语间的维护之意，心中不禁一暖。
“哼，你们姐弟俩一同长大，说不是狼狈为奸都没人信，谈何为难不为难。”有道尖酸刻薄的女声在人群里突兀地响起，“你这魔头将吾儿伤成那样，骨子里都坏透了，又能说出什么真话来？这些话不过都是在包庇罢了！”
云星隐心头微沉，他一点都不想将柳沐雨牵扯进来，但这人偏偏不如他的意。
就像是故意针对似的。
他心里不住恼火，若不是围剿来得太快，柳沐雨根本不会受到众人的指责。
但他面上未显不豫之色，反是微笑着问胡说八道的那个女人：“请问阁下是谁？”
“是陈家的家母。”柳沐雨小声提醒他。
“哦，这位家母。”云星隐了然地点点头，笑意不减半分，“陈小公子带着他那群一无是处的伙伴，千里迢迢来暗杀我，我不过是收了他点陪玩的报酬罢了，有什么问题吗？”
但凡是个人，都能有张可以颠倒黑白的嘴，都能把不为人知的事情添油加醋再说出来。他虽然罪无可恕，但从没对那个小屁孩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一桶脏水倒是泼得痛快。
“还不是你这魔头阴险狡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伤了我儿子，如今他伤痕累累地回来，怎么叫我不心疼……都是你这个魔头干的，休要再狡辩！”陈家家母高声叫嚷着，竟有歇斯底里的味道。
柳沐雨有些被吓到了，她小声嘀咕道：“这怕不是个疯子……”
云星隐不待她继续说下去，不由分说地将她推回了门里。
他这样做也是有私心在，不想让阿姐看见自己更为狼狈的一面。
即便看不见，云星隐也知道那女人的面色应当是黑如锅底了，他摇了摇头，冷笑着说道：“我确实没伤你儿子，若他真在我手上出什么事，你觉得他会只是伤痕累累这么简单吗？”
他勾出一个嗜血的笑意，慢条斯理道：“见过我杀人的都该知道，死在我手上的人，可都是一击毙命，又何来伤痕累累一说。”
这直言不讳的嚣张模样引得群情激愤，有人开始大声唾骂，还有人已举起手中的武器，迫不及待地想上去给他致命一击。
云星隐听得到那些刀光剑影，但他临危不惧，平静地说道：“非我云某所为之事，绝不认罪。”
陈家家主阴沉着脸，抬手压下人群的躁动，很显然他就是这场围剿的主导者，气势不小。
能凭一己之力镇住这些修士，看来这陈家家主倒真有几分本事。
只听他沉声开口道：“你不认此罪也无妨，但你同在场诸位的仇怨，与伤我儿相比而言，可谓是小巫见大巫了。”
天下四大域不知有多少修士汇集于此，能把偌大一个柳族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云星隐光靠神识都细数不过来。
这群人里有被他杀了亲人的，有从他的屠杀下逃跑的，有纯粹跑来凑热闹的，还有想砍下他头颅，妄图借此成为风云人物的贪婪之辈。
众人目的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是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云星隐必死无疑。
云星隐暗笑一声，心叹道，不错，我也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于是他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笑道：“你这句话是没说错。”
“我若是苟活于世，就会是诸位的眼中钉，会是天下的罪人，是大道的背叛者……我的确罪无可恕。”
他说着，突然抽出身边最近一名修士的佩剑，寒光乍现间，所有人都警惕了起来，气氛登时变得剑拔弩张。
“不过你们或许忘了。”云星隐的发丝滑落到脸颊上，他将之随意拨开，低笑道，“都说身怀通灵之人才能够铲除魔类，故而云某不应当劳烦诸位白白浪费气力，自己动手便可。”
“你、你什么意思？”陈家家主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意思就是说，这把剑对准的不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云星隐淡笑着将长剑抵在颈间，缓缓说道，“而是，我自己。”
差不多还有两三章结束百年前的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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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5章 骓不逝兮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