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方兴殿。
“师尊,那群人太可恶了,再怎么样也不能肆意编排四师兄的身世啊!”谢落愿皱着眉头,忍不住控诉道。
柳沐曦冷静地分析:“云儿如今处境堪忧,但也不应有这般空穴来风。”
在他看来,这极可能与云星隐意外入魔一事有所关联,但碍于种种不定猜测,他不得不对此缄默不言。
云星隐是苏绵音的遗孤,这句话不论是真是假,对于那些群起而攻之的修士而言,都会变成一把称心如意的武器。
“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邱莫展还算镇静,但他的眉宇间有着些许的忧郁,“这样的舆论风波能推波助澜,但同样会毁了四师兄的名誉。”
时泷抱胸倚靠在角落的柱子上,冷然道:“他也没什么名誉可毁了。”
柳沐曦暗叹一声,却并未开口斥责他。
谢落愿却是一时难忍,她一向是个直性子,闻言不禁瞪大了美目,说道:“小师弟,那毕竟是你的四师兄,注意言辞。”
“什么四师兄,他已经叛出师门了,他是个叛徒。”时泷激动起来,他的双目染上赤红,忍不住低吼道,“他杀了三师姐,他才不配做我师兄!”
“你……!”谢落愿被他一噎,柳眉倒竖,正要发作,却被柳沐曦按住了肩膀。
他说:“落愿,算了……”
谢落愿精明通透,她并非不懂,可她就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这才会出声反驳。
但在柳沐曦那样的眼神下,她在僵持片刻后,终究是颓唐地败下阵来。
她思忖一会儿,望向殿上那位一直不曾出声的长者,说道:“师尊,四师兄即便是入魔,也不应该受到这等污蔑。”
苏拓怀仍是不语。
“师尊……?”谢落愿久久得不到回应,心头不由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这并不是污蔑,”只听苏拓怀缓慢地开口道,“星隐啊……他确实是苏绵音的儿子。”
“什么?”众人齐声惊诧道。
柳沐曦第一反应是荒谬,他呆滞一瞬,旋即脱口而出道:“可是云儿曾经是孤儿,他说过他是在阴阳混沌结束那年,被乞丐老人救起的弃婴……”
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心头愈发惊疑不定。
是了,云星隐所述的身世,与苏拓怀所说的并不相悖,甚至能称得上极为吻合。
其他几人接二连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尽管再难以置信,也失去了辩驳的勇气。
苏拓怀完全没有理由在这种事上欺骗他们。
“徒儿有一事不明,还请师尊解惑。”柳沐曦平复了一下混乱的心绪,再度开口道,“云儿在外漂泊流浪多年,直至5岁时才被我族收养,那师尊是何时得知……他便是苏绵音的后代的?”
“是啊师尊,我听闻过一些上古苏族的族规和传统,族人应当不能同外族结亲的,但四师兄他的姓氏,并不是‘苏’啊。”谢落愿也困惑不已。
早在四大家族形成之前,曾经最为显赫的氏族便是上古苏族 ,苏拓怀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后来苏绵音入魔,将上古苏族灭门,这个家族就逐渐被人们所淡忘,有关于他们的故事,也笼罩了种种谜团。
这些尘封的往事,恐怕只有仍然在世的苏拓怀一人清楚了。
“很少有人知道,苏绵音与一位叫’云断波‘的散修结成了道侣,”苏拓怀浅绿色的眸光掠向了远方,刻骨的记忆开始翻涌,“我们曾是表兄妹,亦是挚友。围剿的那一天,她才告诉我,她有一个刚出生未多时的孩子。”
“她临死前请求我收养他的孩子,替她好好照顾。我念及兄妹情谊,答应了她。她便告诉我那孩子身上有她亲手放的一个香囊,绣着孩子的姓氏……我在战火中寻了一天一夜,却没能找到他。”
“但我记得她说的这些特征,故而在星隐第一次来到阑珊时,对我说了那番话后,我便意识到了他的身世。”苏拓怀静默了一瞬,又说道,“他的眉眼,和他母亲很像。”
所有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中。
过了良久,柳沐曦开口问道:“您一直没告诉我们真相,云儿也从不知自己的身世,为何现在要将它公诸于世?”
“这件事我不会传出去。”苏拓怀摇了摇头,“这些往事本该封存在我屋中的卷宗里,我从不将它诉诸于口,告诉你们真相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上一代人的恩怨,再如何……也不应成为你们这些小辈的负担。”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最后装作不经意地游移开。
柳沐曦一听便明白了,师尊是在提醒自己,同样是在威胁那个幕后者。是那人看了卷宗,传于天下,以此云星隐火上浇油。
他心头愈发沉重,云星隐危在旦夕,叶子泠昏迷不醒。这迷局,只靠他一人又该如何破解?
他恍惚忆起那日苏拓怀对他做出的承诺,亦可以说是对天下黎民的承诺。
“为师虽救不了星隐,但只要我仍在一日,便可换天下百年太平。”
柳沐曦心想,或许,他仍需要沉下心来,冷静思考一下。
……
传送阵法亮起的那一刻,柳沐雨急切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哑声问道:“阿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云儿他不可能入魔杀人!”
柳沐曦被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他慌乱地上前拉住她的手,欲将她带回屋里,气急道:“你跑这儿来做什么?手冰成这样,冻坏了怎么办,是嫌开的方子还不够多吗?”
柳沐雨却直接甩开了他的手,拽着他的衣襟问道:“你先告诉我云儿他到底怎么了!”
“你别管这个,和我回屋再说……”柳沐曦说着,又拉了一下她的手腕,但柳沐雨纹丝不动。
他这才转过头,却见阿姐眼眶湿润,正无言地望着自己。
他失语片刻,妥协般的放柔了语气,说道:“先回屋里,我慢慢和你说好不好?”
他是极少见到柳沐雨流泪的,骤然遭此一回,心都疼得揪了起来。
他有些失措,抬手轻轻抹干净她眼角的泪珠,随即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不过柳沐雨很快就平复了下来,自行放开了手,往屋里走去:“自我知道云儿出事起,就一直在这里等你。我想你总该会回来的,等你一回来,我便要知晓真相。”
柳沐曦下意识想责备她不好好爱惜身体,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抱歉……我回来,原本是想询问云儿是否来过这里。”柳沐曦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床榻,坐在了床沿边。
柳沐雨冷哼一声:“他自然没回来过,大祭祀颁了号令,他敢回来才怪了!谁都知道你们现在端的什么心思,多年同门之谊,一朝毁于一旦。但他可是我们的弟弟,怎可反目成仇?”
她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语调昂扬的后果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柳沐曦连忙给她顺气:“你别生气,别生气……我现在不这么想了,你先喝点水……”
待柳沐雨饮下水,终于缓过来的时候,柳沐曦才开口道:“阿姐,不是我不想救,是我救不了他……”
他将近日发生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一一讲述给她听。
“云儿这分明是遭人陷害,给叶子泠下毒?这怎么可能!”柳沐雨一听完,便气愤道。
阿姐的暴脾气怕是改不了了,柳沐曦边在心里叹气,边温声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一直在揣摩这件事。可云儿不是受了小伤,他是百年出世一次的入魔者,不可逆转,就算是三生莲也剔除不了他一身的魔气……”
“我们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吗?”柳沐雨明白了他的沉默,颤声问道。
柳沐曦闷闷地“嗯”了一声。
在眼眶里打转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柳沐雨嘶哑着嗓音说道:“他入魔非他所想,他杀人非他所愿。那么纯真心软的一个孩子,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也会难过,也会疼的啊……”
“我这一生所求不多,唯有你们二人余生安好。”她双目染上红晕,胸口起伏不定,语气全是祈求,“难道这都已经变成奢望了吗?”
柳沐曦抿紧了唇,他没有阻止柳沐雨的发泄,他也怕自己一放松了神经,就会压抑不住那些痛苦和后悔。
屋内安静了很久,柳沐雨的颤抖渐渐止住。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开口问道:“叶子泠他中的是什么毒?”
柳沐曦一愣,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完全弄明白……那毒蹊跷得很,他长时间陷入昏迷,到现在都没有苏醒的迹象。最让我奇怪的是,明明他体内的毒素微乎其微,再过不了多久就要消散了。”
柳沐雨垂眸沉思,过了许久后开口道:“听你这么说,那点毒素使他昏迷到现在,那定是毒性极强的毒,按常人的身体,将这种毒素大量排出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我一直没能明白……”
柳沐雨打断了他:“但有没有可能是有人帮他逼出了毒素呢?你说叶子泠手腕上有一道伤口,那总不能是他自己割出来的。”
“泷儿说是云儿伤的他……但我没信,毕竟他不是亲眼所见,而我又只是道听途说。”柳沐曦皱眉说道,“我也想过你所说的情形,但那伤口里并没有毒素残留。”
“如果……如果那种毒不会在血液里游走呢?若是它没有化成毒血,它便不会出现在血液里。”柳沐雨追问着说,她抓住了他的手腕,目光如炬。
柳沐曦有点无奈地说道:“阿姐,我知道你想证云儿的清白,但这样就要钻牛角尖了……”
他说着说着,脑中倏地灵光一现,他下意识按住柳沐雨的手,说道:“等等……!或许你说的没有错,有一种毒,它不在血液里,而是会化成气在经脉和丹田游走,要逼出毒素只能靠口鼻,还必须尽早才能做到……”
“……是弑神丹。”
他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后知后觉恍然大悟,遽然一阵脊背发凉。
“只有弑神丹拥有这种特性,可是怎么会呢……我明明一颗不差地将它们扔掉了,更何况那都是些废丹。”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罕见地紧张起来。
入魔、昏迷、中毒、弑神、叛徒……他的思绪飞快地跳跃在每一个节点上,最后渐渐拼凑出一些荒谬的猜想。
“阿曦,阿曦,你冷静一点。”柳沐雨见他脸上青白交加,急忙唤回他的神智,问道,“弑神丹不是你之前炼废的丹药吗?”
“我……”柳沐曦张了张口,嗫嚅了片刻后说道,“先昏迷再入魔,最后置于死地,能做到这种事的,只有可能是弑神丹。难道说……是有人给子泠下了毒,而毒性发作时,云儿正好在场。云儿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叶子泠出事,弑神丹霸道无比,又难以抽离身体,他大概是……在情急之下将毒素逼入自己的体内。”
他找不到比这更合理的推测了。
“所以,弑神丹的毒素现在在云儿身上……即便现在无人追杀云儿,他最终依旧会死。”柳沐雨怔然片刻,沮丧地松开了他的衣袖,绝望说道。
她终于泄气。
这种感觉就像是奋力一拳打在了轻飘的棉花上,又像是一不小心被汹涌的浪潮淹没,所期盼的一切都化作了苍白无力。
她看遍了人间灯火千万家,却寻不到想要点亮的那一盏。
“你且先回去吧,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再回来的。”她疲惫地说道,神色尽是黯然,“弑神丹的事,你知我知便可,切勿外传。其中牵扯到的人,应当不止表象这么简单,莫要着了他人的道。”
“即便阑珊因大义而放弃了云儿……这决断看似冷血又利落,但这也是伤在他人痛在自身。不论这大义是不是正确的抉择,你我都不可迷失了真相。”
……
云星隐坐在林间,薄唇抵着一管玉箫,舒缓又略显凄惶的曲调便倾泻而出,轻抚过每一片树叶。
“听起来似曾相识,可又有点陌生,这是哪儿的小曲?”年迈又慈祥的嗓音响起,老者乐呵呵地问他。
箫声忽止,云星隐静坐了片刻后,才答道:“是我自己改曲的《春江花月夜》,就我一个人听过罢了。”
老人莫约是点了点头,恍然道:“怪不得有点熟悉。”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只是未免太过于寂寥了。”
“爷爷,”云星隐唤了他一声,沉默良久后才低声道,“你知道的,这是我前不久才改的曲子。”
老人淡笑着摇了摇头:“这支玉箫叫什么名字?”
“……‘遗响’。”云星隐顿了顿说道。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老人轻轻地念出它的由来,说道,“这名字有些悲观,不太像你。”
“还是像我的,”云星隐苦笑一声,叹道,“现在的我便是这样的。”
小小的心愿难以达成,心中的执念便只能寄托在那悲风中了。
这莫约就是这箫声的寂寥之处。
“云儿啊,你太苛责自己了。”老人幽然叹息,望着天边浮云,慢慢说道,“有些时候老天爷总会和人开玩笑,让你觉得天光难现,余生残喘。”
“但你看这天上的云彩,纵然会短暂地遮住太阳,但总有些时候,会透出微弱的暖光。”
云星隐侧了侧头,他目光闪动,似乎有点触动,但却说道:“爷爷,我们终究不能够超越过生死,这也并非是简单的坎坷。”
“但我是寿数已尽,你却是不一样的。你所说的生死,不是你拥有的生死,是我的才对。”老人仍是摇头,语重心长道,“云儿,万物一切都有其本质。弑神丹被说成是无解,可它的本质仍然是毒物,珍稀草药的凝练堆积,使其变成一种毒。虽说是芜杂难解,但其实他们只是寻不到真正破解之法罢了。”
“常人的想法,都是化解毒素,以前人的经验来看,这条路根本走不通。就算能够尝试,如今的你也没多少时间。”老人循循善诱道,“魔气是三生莲都难解的阴邪之物,那么……不妨另寻方法,让神识不受这魔身的影响。”
“您是说……”云星隐皱眉听着,心底逐渐油然而生一个惊异的念头,语气难掩激动。
老人微笑看他,说道:“你这般聪颖,应当已经想到了吧。”
不能化解魔身,那便……
“换一具身体。”云星隐喃喃说着,心中豁然开朗。
“不错,一点就通。”老人大笑起来,这才欣慰地指着天边远去的浮云,说道,“你看,天光这不就来了么。”
伴随着一阵嘈杂喧闹,云星隐终于从久违又安稳的梦境中缓缓苏醒。
因为是在梦里,所以眼睛还是完好的样子。(对手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第33章 不畏浮云遮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