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至,心魔随着月上东墙,悄然降临。
毒素活跃沸腾的感觉,就犹如体内有一把四处乱窜搅动不止的利刃,肆意拨弄着他的肺腑,刺激着他的神经。这并非一般的肉/体疼痛,而是侵蚀他的灵魂,造成实质性的损伤。若不是云星隐心底有着极强的执念,纵然有苏宛辰的言灵唤醒神识,也难以维持理智。
说不出是刺痛还是撕裂更甚,云星隐紧皱着眉,呼吸急促粗重,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抠挖着手臂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试图转移这种神经撕裂般的痛感。
弑神丹引发的心魔,与其说是心魔,倒不如说是毒性发作引起的折磨,而身体所受的冲击,也不比神魂要来得少。
眼见着这副身体越来越虚弱不堪,云星隐略一估计,他莫约活不过五日了。
“杀的人越多,你就越痛苦。”“苏宛辰”仍然热衷于在他周身飘荡着,幽幽地说道,“你瞧瞧你的识海,漆黑掩盖住的是横尸遍野,血光漫天……这全是你自己造下的杀孽啊。”
云星隐即便已经自毁双目,但视觉并未终结。纷乱的人影会他脑海中肆虐,黑暗浸染的地方,才是抹不去的根源。
“是你,都是你害我的我们,你还我家满门的命来……!”
“大哥哥,你为什么要掐我爹爹的脖子?”
“求求你别杀我夫君,求求你,不要……啊啊啊啊啊……!”
……
“听到了吗?那些濒死的惨叫,皆是因你而起。”它凑近了他的耳畔,如血般的红唇一字一句地吐出骇人的话语,“你再也不能把自己当作受害者,世人皆对你的罪行谈之色变,你的血肉和神魂都被迫烙印着无辜者的怨怒……快下来吧,到我们这里来,到这个永生永世不可超脱的深渊里。”
识海里人影幢幢,被他所杀的亡魂怨灵将他围在中间凝视着他,空灵且瘆人的吟唱像是一种奇异的引诱——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着,下来吧,到深渊里来。
“……滚开!”
云星隐身上骤然爆发出一阵浓郁的魔气,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屋内的摆设冲击摧毁。外人听不到的那些呢语,在他耳边却是无处不在嘲弄声。
“不,不……我绝不会着你们的道。”云星隐浑身都在哆嗦,他蜷缩在床榻的最深处,仿佛这般做就能给他带来些许安全感。但他自始至终都没能发现,自己身上未有一处暖和起来,只余透心的冰凉。
他的鬓边因煎熬而沁出汗珠,一点点染湿了衣襟。他面上毫无血色,整个人看上去骨瘦如柴,仿佛是被什么抽干了血液一般,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轻易将他击垮。
他死咬着唇,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对自己一遍遍地默念 :要保护子泠哥哥,要保护子泠哥哥,就算一身残躯,也要护他周全……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瞧瞧他这一身魔气,倒真是什么样的娘生出什么样的儿子。”
“谁!”云星隐一惊,这声音并非心魔的呢语,而是外界传来的。
他警觉地绷紧了神经。
忽有破窗声乍响,剑气裹挟着杀意,直逼云星隐的头颅,呼啸的风声中月琴拨响,音色清脆悦耳,却犹命弦轻颤。
音色再美,也是夺命的刀。
云星隐脑中的心魔还在教唆怂恿着他,他试图忽略那些声音,强逼自己运起全身的气力,险之又险地闪避开了散修刺来的长剑。
“用月琴的音修着实少见,莫不是莲藏陈家的小公子?”云星隐思绪快如电转,一下子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他压下喉间腥甜,轻笑一声道,“倒是英雄出少年,你可是第一个寻到我的人,值得刮目相看。”
话语间,又是几道灵气和剑风袭来,云星隐左右道路皆被封死。他敏捷地下腰后撤,顺势一记扫堂腿绊倒了两名修士。
“这脚步声……三四……不,五六人有余,看这灵气和术法应当都是散修,陈小公子可真是大手笔。”
“够了,杀了他!谁能够杀了他,我便赏他黄金千两,你们众人的功绩也定当彪炳千秋!”身份被轻描淡写地揭穿,陈小道长登时有点儿恼怒,他弹拨月琴的气势渐显凌厉,琴音顷刻如雨点般砸落,狠狠掠向手无寸铁的云星隐。
这琴音有极强的增幅效果,周围几个散修不仅闻言振奋,就连修为也在短时间内得到了提升。他们看向云星隐的目光愈发贪婪,便不再保留气力,刹那间屋内众人灵气暴涨,杀招尽显。
他们守株待兔了多日,早就知道每日子时的云星隐最为虚弱。不知缘由为何也无妨,他们不过是替天行道,对付一个必死的魔头,又有谁会去在意一个将死之人呢?
杀便是了。
云星隐仍被体内紊乱不堪的魔气糟践地气血翻涌,而他强行分出心神去对付这几个不速之客,又遭到相悖的灵气冲击。两相刺激之下,他胸口钝痛难止,身上未能愈合的伤口似乎又迸裂开了。
他咬紧了后槽牙,不让自己疼得叫出声,紧闭的双目缓缓流淌出两行污黑的血泪,令他本就苍白的面庞变得更为可怖。
新一轮攻势袭来,他堪堪躲开。衣袍翻飞间,几滴血珠随着伤口飘离面颊,像极了脆弱易逝的血色蝴蝶,翩飞须臾便坠入死亡。
似有发丝飘落,云星隐后知后觉感受到了面颊酥麻的疼,轻到他险些没能发觉。
比起钻心的痛,这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云星隐衣袍凌乱,他微微低着头,如墨的发遮住了面庞。他身形摇晃着,像是已经虚弱至极。
几人心中一喜,本以为杀这样的大魔头要做出些牺牲,现在看来,似乎简单得过了头。
不料那已要油尽灯枯的魔头倏地放声笑了起来,他似是癫狂,似是轻蔑,似是对生死看淡,对万物无情;他笑的是残忍,是讽刺,是别人亦是他自己。
几人被这肆意的笑声激得头皮发麻不寒而栗,一时竟没人敢上前给他致命一击。
“别白费力气了陈小公子,若真是天命所指,那你永远杀不了我。”云星隐边笑边抬起了头,他扬眉说道,“你知道我为何能立即认出你来吗?用月琴的音修虽少,却也不是寥寥无几。”
陈小道长皱起了眉,他预感云星隐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便冷声打断道:“废话少说,今夜你必死无疑。”
云星隐恍若未闻,他自顾自地开口道:“莲藏陈家,我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分明是显赫世家,但一直以来都想靠收买人心来顶替柳族的位置,不过从未真正成功过……小公子,你的琴音里有极强的野心和表现欲,是想杀了我来提高自己的威望,还是渴望向父辈展现自己的实力?”
小心思被当众揭穿,陈小道恼羞成怒,说道:“这些事轮不着你这魔头来管!你已是强弩之末,都还愣着作甚,给我上!”
几人这才回神,一齐朝云星隐攻去。
云星隐早有准备,耳边琉璃坠紫光乍现,一柄玉箫凭空出现在掌中。他将之抵唇,空灵的乐声刷然倾泻而出,无痕的波动掠向众人,看似毫无威胁的音波在触及灵气时停滞一瞬,尔后轰的炸开,将众人掀飞出去,唯独留着陈小道长一人站在远处。
短短一息间,局势逆转。
“虽然我不太喜欢说这种话,不过一时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说法。”云星隐冷笑着说道,“你们单枪匹马一路追踪我到这里,真的是不自量力。”
“你……你是个音修!?”陈小道长大骇,他仓皇地踢了踢倒在在脚边的人,叫道,“快起来,别给我在地上装死!”
但他显然忘了,能靠三两声音波就将这么多人撂倒,云星隐的造诣绝对在他之上。
“他们醒不过来的,我的箫声虽不至死,但令其昏厥足矣。”云星隐的步伐如闲庭漫步,他行至陈小道长眼前,面颊上的血泪已经渐渐干涸,洁净的里衣也变得脏污不堪,倒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反倒像是一个地狱修罗。
他勾着唇角,说道:“我倒是该庆幸,没多少人知道我是个音修。”
“而托苏拓怀的福,没把这个讯息告诉你们。”
一步步间,魔气喷涌而出。
陈小道长已然抖如筛糠,他颤着声说道:“你、你不能杀我,我若是死了,陈家不会放过你的!”
“别慌啊,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云星隐语气平静如一潭死水,他冰冷的手指一点点探到对方的脖颈间,轻声问道,“你们进来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啊?”陈小道长惊恐万状。
云星隐皱起眉,手上力道开始加重,脑海中的心魔还在撕绞他的理智,他几乎是有些歇斯底里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方才你们进来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样的娘生出什么样的儿子?
自他记事起,只知自己是个爹不疼娘不要的孤儿,一个弃婴,一个被孤零零扔在战场上的孩子。他从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又是出于何种原因将他丢弃。
而如今,竟有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收紧五指,逼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父母的事的?”
“外头……外头都传疯了,说、说你是上一代魔头苏绵音的遗孤……”陈小道长艰难地呼吸着,他的面颊憋得通红,话语断续又嘶哑。
“你说什么?”云星隐愣住了,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放松,呢喃道,“这是谁说的,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苏绵音这名字,也是鼎鼎有名。据说她是上古苏族的后代,苏拓怀的表妹,更是十恶不赦的上一代入魔者。是苏拓怀大义灭亲,亲手将之斩杀,她才在浮影那一带化作飞灰消散了。云星隐早对她有所耳闻,可不曾想过……她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说起来,亲娘都走火入魔了,他若真是苏绵音的儿子,走了她的老路……倒也说得通。
所以师尊……苏拓怀其实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他那么精明,是不是早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世,却一直隐而不告?
或者说这一场迟来多年的闹剧,也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云星隐思及此处,再度大笑出声。他笑得浑身抽搐难捱,不知怎的,泪水又一次从颤动的眼睫间涌出,他嘶吼道,“传说入魔者一代死一代生,因果循环无休无止,所以这就是天意吗?我注定就要顺承这样的天意吗!”
陈小道长被他疯狂的模样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人一激动,直接将他掐死在这里。
云星隐笑声渐止,他站在一片婆娑月光里,身形朦胧,面容冷漠又疏离,像是同这个世界完全格格不入似的。
他终于没了活人该有的生气,犹如一具彻底剥了心的行尸走肉。
可他眉宇间仍凝着一股倔强,即便是绝望至极也无人能将其抹去。
他几近切齿地说道:“我偏偏不如它的意。”
他的心会死,他的身要活。
苏拓怀的屋中有一幅随性的书法,上面有着几个大字:写遍悲凉,道尽苍茫。
本以为用这话形容如今的他再贴切不过。
现在想来,还是有些错了。
应是,写不遍悲凉,道不尽苍茫。
他惶然地想着,意识终于再度被吞噬。
云星隐清醒时根本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被心魔控制之后才不可避免地杀人,久而久之只能逼着自己适应。他的心态就是很想求死却因为有未了的心愿不能够死,就只能一直受到折磨,简短地形容一下,就是罪恶感达到了顶点但又被迫苟延残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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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32章 悲莫悲己空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