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爬上岸遇见叶子泠的那一刻,他就开始思考具有可信度的说辞。
如若真的暴露了身份,他丝毫不怀疑对方会直接动真格,毕竟......他可是云星隐。
那个差点取了叶子泠性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云星隐。
可是自己又不愿骗他,他上辈子唯一没有对不起的人,就是叶子泠,他不想毁掉这一份来之不易。
于是他便说自己是花灵,名叫云念君。
惶然一生,他唯独执念于一人。
倒也算不得撒谎。
当叶子泠颦蹙着眉问他为何生得这般面貌的时候,云念君的慌乱已经渐渐散去,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在这池子那么多年,也就只熟悉这一个人,没人可以参考,只好照猫画虎了。”
这哪是照猫画虎,简直称得上是惟妙惟肖。
叶子泠没把这句腹诽说出口,但对于这个理由,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依据来。
他神色稍霁,但眼底的怀疑仍未彻底散去:“你说你是花灵?”
“是啊,”云念君一本正经道,“三生莲在这柳族禁地里温养了千年之久,吸收了无数的天地精华,神识若是还不能化作实体,说出去丢人死了。”
叶子泠眉梢微挑,示意他继续说。
云念君再接再厉道:“那池子里是个魔头,一身魔气永世无法散去,但我身上可都是最纯粹的灵气。”
他说着,化出灵力证明了一下自己所言非虚。
这倒是显出换个身体的好处了,他心里暗自赞叹道。
他见叶子泠放在剑柄上的手仍是未动,心生一念,忽然揶揄地说道:“道长,你若不信,不如来验个身?”
语罢他躲着叶子泠的剑尖上了岸,悠哉游哉地摊开双手,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以他对叶子泠的了解,他定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事。
果不其然,他见着叶子泠的神情瞬间僵硬了几分,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目光。
不过显然不只是因为云念君说的话。
只见他沉默了好半晌,才干巴巴地问道:“你有衣裳穿吗?”
他琥珀色的眸子左看来右看去,偏偏不落在眼前人身上。
云念君也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自上岸起就是赤身**和人对峙,场面一度不太雅观,奈何方才气氛太过于紧张,竟是一点都不曾察觉。
他登时有点儿尴尬地说道:“有。”
“那便穿上。”叶子泠似是轻轻吸了一口气,但并不明显,旋即他目不斜视,转身便走。
云念君手忙脚乱地从琉璃坠里寻出唯一一套雪白衣裳。这件衣裳是用冰蚕丝所制,品质极佳,领口袖口用银丝绣着几朵莲花,衣摆纹的是一幅水墨的荷塘月色。
这是死前沐雨姐赠给他的礼物,他一直没舍得穿,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他迅速地披上后,快步跟了上去。
他觑着叶子泠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长可是信我了,不需要再验一下吗?”
验什么验,他难道没发现这话不管怎么听都很奇怪吗?
“道长......”
“不验。”叶子泠有点恼羞成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头也不回,健步如飞,银白的发丝四散在风中,“……我姑且信你了。”
云念君忍不住轻笑一声,成功收获了前方那人一个瞪视。
他也没恼,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堪堪逃过一劫。
……
天下四大域虽有四方修仙世家镇守,但划定范围主要还是按四季区分,不论时令如何变迁,四大域季节乃是亘古不变。
是故东域燕过桃之夭夭,南域莲藏夏荷清浅,西域锋芒枫叶濯红,北域浮影腊梅映雪。四大域各具特色,各负盛名,相传曾有闲云野鹤游历四方后,欲将其比较出个高低上下,最后竟是幽叹一声道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四海为一家,阑珊历之下,传统佳节仍是天下统一。
说来巧合,一月一元旦,偏是魔头云星隐自刎的祭日。
但谁也不会记得这个,就连云念君自己都不太在意。
云念君忽然有个疑问,既然如此,那叶子泠为何会在今日出现?柳沐曦居然还放他进了禁地。
这疑问翻来覆去想不出个缘由,最后他只能归结于那人是和自己私仇未了,专门挑这个日子看笑话的。
他同叶子泠离开三生池时已是晌午,柳管事早开始忙活了起来,之安观里有的在抓药,有的在问诊,还有的在准备节日的吃食,整个观里热热闹闹的,一点都看不出清晨时的静谧。
南域莲藏由柳氏一族镇守,此族乃丹药世家,擅长医人,又极其注重医者仁心,便在那三生莲前造了这之安观,汇聚灵气,悬壶济世。四方之士前来问诊无需支付银两,欢庆佳节也绝不停止问诊,这是先代族长定下的规矩,距今已有几百年之久了。
云念君环顾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蓦地升起一种时光荏苒,流年易逝的怅然。
如今这天下,还有几人记得云星隐呢?
正在他愣神之际,叶子泠已经走回了先前的屋里,看见柳管事在里头忙活来忙活去,便问道:“泷儿他去哪了?”
“叶公子,”柳管事见着他,先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细密的汗珠,这才继续道,“他方才去街市了,暮时应当会回来,您也知道,他年年来这里都是如此嘛。”
叶子泠颔首,对于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意外。
一旁的云念君却是心头发怵,听到时泷那孩子也会出现,倒是比看见叶子泠还紧张些,以至于完全忽视了对话里的“年年”二字。
不过他现在是个花灵,没人在意他的神色古怪是何缘由。
柳管事像是想起了什么,面露疑窦地问道:“叶公子,您今日怎这么早便从三生池回来了?”
明明以往不坐到天黑,谁都叫不回来。
叶子泠便拉过在一旁神游天外的云念君,指着他,向柳管事问道:“你可认得他?”
柳管事一愣,仔细端详了云念君片刻,实诚道:“不认得。”
他尚且年轻,对当年的变故也只不过是道听途说,偶尔出入禁地也不敢去池边看那魔头真容,三生池在柳族人眼里是圣地。自是怀着虔诚之心,不会逾矩。
叶子泠问他问不出什么名堂来,便淡淡地说道:“那么连你也没见过这三生莲的花灵。”
“三生莲从没出现过什么花灵,您别说笑了......”柳管事摆手失笑,说着说着,忽然明白过来叶子泠的意思,慢慢止住了话音,瞪大眼睛,就连手中的帕子都停止了擦拭。
他的面容严肃了起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云念君重新打量了一遍。
云念君湿漉的长发仍在滴水,有几缕贴在了面颊上,他面色苍白,唇色极淡,兴许是才刚苏醒未多时,看上去有点慵懒随性。他低垂着头,在匆忙间套上的白衣还没来得及好好整理,松松垮垮地裹着他的身子,倒真衬出几分水出芙蓉的味道来。
也不是云念君自己想这般失礼,是这具新生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适应他的魂魄,看上去有点虚弱。
他本想好好安顿完再行事,谁能料到缘分就是这么猝不及防,非让他在刚苏醒的时候就撞见了叶子泠。
不过柳管事只是在震惊三生莲孕育出花灵一事,他左看右看,仍是满目的难以置信,倒是把云念君看得有点不自在了。
他装作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我真不清楚。”柳管事最终迟疑地开口了,“您是从三生池将他带回来的吗?”
叶子泠颔首。
柳管事心中已信了几分,便道:“幸好族长前些日子从阑珊传讯回来,说今日便会回来,您到时候可以去问问他。”
“沐曦要回来?”叶子泠眸中闪过了诧异的神色,要知道柳沐曦若不是有什么要事,是不会亲自回族一趟的,毕竟他要管理四大域的政务,是整个师门最忙碌的人。
就连师尊苏拓怀都是感叹一声,他这几个徒弟各有千秋,叶子泠作为大弟子不喜政务,放眼望去还能挑起担子的人,也只有排行第二的柳沐曦了。悲催的是,柳沐曦同时还是柳族族长,一忙起来堪称脚不沾地,日理万机。
四个掌权的氏族之中,也挑不出比柳管事更干练的人物了。
他略一沉吟,说道:“我知道了。”
……
云蒸霞蔚,渔火渐沉,檐上的碧瓦飞甍被夕阳照得透亮,枝桠上的雀鸟发出欢快的鸣叫。
叶子泠带着云念君坐进了偏厅品茶,静静等待着另外几人的到来。
许是这样坐着着实有些尴尬,叶子泠只沉默了没多久,就问他的名是哪两个字。
“我名念君,思念的念,君子的君。”云念君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落下二字。
叶子泠垂眸端详了好一会儿。
字迹很工整,但算不得很好看,也没有一股子张狂劲儿,不太像那个人的字。
云念君知道这人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凭字迹来鉴定自己真假,他故作生疏一笔一划地写,就是为了不让对方辨得分明。叶子泠嘴上说是信他,但以这人警惕的性子,要信也不可能全信,他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很可疑,远不是一番空头白话可以简单搪塞的。
但眼下,他不得不瞒下去。
凭他自己的猜测来看,当年世人皆想除魔卫道,杀掉他云星隐。若不是叶子泠尚在昏迷之中,定然是首当其冲想要铲除他的那个人。只可惜最终他选择自刎当场,到死也没给这人留个报仇的机会……他那时压根不敢见他。
在他的心愿并未达成之前,决计不能被对方瞧出太多端倪。
云念君在这里杂七杂八想了很多事情,叶子泠也不过盯字须臾,末了他收回目光,抬手啜了一口苦丁茶。
茶盏半挡住了他素白的脸庞,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倒是显得四下沉寂。
“云星隐他……是我四师弟,一百年前走火入魔,自刎而死。”也不知时间流淌了多久,叶子泠忽然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你和他长的很像,但是又有点不一样。”
他浅淡的目光落在云念君的脸上,似乎是在怀念或者审视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明白,”云念君迎上他的目光,倏地笑了笑,说道,“所以我说了,我不是他。既然不是他,也不会成为他。”
谁都不能让他重蹈覆辙,即便是当年那阴谋背后的人,也绝对再无可乘之机。
他盯着那双琥珀的眸,忍着心里的闷痛,嗓音轻缓又低沉地陈述道:“三生池底躺着云星隐的尸身,今后也会一直躺在那里,他早就已经死了。”
云念君:云星隐死了,但我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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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2章 触处思量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