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1章 琼珠碎却圆

烈日当空,蝉鸣蛙叫,忽的长风拂过,树影摇曳,之安观便落下了满地斑驳的金黄色。

静谧之下,院门忽被一双白玉般的手推开,继而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迈了进来。

那人五官深邃,面容看上去只有二十有余,眉间配着一道嵌着黑曜石的眉心坠,却衬得他愈发清冷肃然。他身着黑色锦袍,左肩处绣着一只展翅白鹤,身背长剑,长身玉立,清风卷起衣袍时,拓落中又有着几分仙风道骨。

只是不知何为这人明明拥有着昳丽年轻的面貌,却是披着三千白发,柔顺的发丝如瀑般垂落,又随意地束于腰间,又给他平添了些许贵气。

他进门时的动作倒是轻车熟驾,待进到院落里后,却是像迷路人一般左顾右盼,凝眉深思。

观里的柳管事早已见怪不怪,他早知晓这位公子今日定会登门拜访,便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他迈步上,恭敬地行了一礼,往里摊手道:“叶公子请进。”

叶子泠却像是松了一口气,颔首道:“叨扰了。”

“公子不必这般客气,”柳管事笑了笑,问,“可还是苦丁茶?”

叶子泠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柳管事沏好了茶端到客桌前时,正见着这位尊贵的客人沉静地望着后院禁地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管事琢磨不太透这位的心思,柳族的禁地是那魔头云星隐的殒命之地,若不是地处特殊位置怕是早就被各路修士踏破了。叶公子当年也是被陷害至深之人……每一年都在这魔头的忌日来祭奠,惹得外头众说纷纭,连民间传闻都出了不知第几个版本,却没人真正知晓传闻中本人的心思。

族长早就嘱咐说叶公子可以常年随意出入柳族禁地,他们明面上不敢妄加揣测,暗地里的猜想却是越来越离谱,就连说叶公子和云星隐两情相悦却天人永隔的也不在少数,能把人吓个半死。

这些人啊,也不知是不是那些乌糟的话本子看得太多,连正史都抛之脑后了。

柳管事见叶子泠仍未移回目光,便将茶具放下,轻声提醒道:“叶公子,茶来了。”

叶子泠这才回神,慢慢偏过头来,右耳上的紫白琉璃坠折射出细碎的光,他道:“多谢。”

话音刚落下,院门又被人推开了,只不过那人显然没有叶子泠这般耐心,动作粗暴得很,单凭那院门惨烈的撞击声便能猜得出来,此人很是不拘小节。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大师兄,你在吗?”

从院门看不见里头的叶子泠,时泷迈着步子边走边喊,看上去倒有些急切。

柳管事本已出了房门,闻声又想偷偷摸摸缩回去,不料被眼尖的少年逮个正着。

少年一路小跑着溜过来,他脑后的小辫跟着他上下一晃一晃的,倒是有几分活泼。

但柳管事心里清楚得很,这人的年龄比他修仙的时间还长,被当作天上的神仙也不为过,绝不是用外貌可以衡量的。

只见那“神仙”冲他潇洒地一挥手,问道:“柳管事,你碰见我大师兄了吗?”

“在屋里头。”柳管事不太情愿地答道。

也不是他不想说,他只是不想应这位时公子的话,此人风流成性,行事略有些乖张。每次都来套话问他的藏酒,然后偷走去花楼喝个精光,他实在有点招架不住。

时泷倒是没去在意对方如避洪荒猛兽的神色,只是闻言如释重负,轻快道:“来了就好,大师兄今天走得好急,我差点没跟上,还以为把他弄丢了……”

柳管事:……虽然他很想反驳,但确实有这个可能。

他能装聋作哑,屋里那人却是听得分明,传来的清冷声音里都蕴上了些许恼怒:“泷儿,滚进来。”

时泷一个激灵,谁都知道他们家大师兄仿佛生来有着两副面孔,尤其是对他变脸极快。若是随便开大师兄玩笑,他必定承受更多的怒火,谁让他和对方朝夕相处呢。

他连忙压低声音问柳管事,语气里有一丝惶恐:“你怎么不告诉我他还没去三生池?”

三生池位于柳族禁地,在之安观后头不远的地方。

“茶才刚刚备好。”柳管事心里想笑,面上却一派从容自若,甚至无辜地补充道,“况且,你也没问啊。”

时泷哑口无言,只得瞪了他一眼,随后赶紧灰溜溜地进了屋。

……

幽静的柳族禁地,三生池下。

云星隐百无聊赖地吐了个泡泡。

他已经在池底坐了好些时辰了,他刚刚苏醒,脑内尚且混沌,因此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回神。

睁眼时还是深夜,肢体恢复后只能感知到周身温凉的池水,以及自己和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有着奇怪感应。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一片漆黑,于是稍加摸索猜测便知道自己这是在三生池底。

他四处摸了一阵,摸到了一具极有可能就是他本人的尸身,以及一根极粗的莲花茎。

他想若是没记错死前的埋骨之地,这东西应该是就是三生莲的茎身——也就是和自己有感应的那玩意,毕竟没它的帮助,自己现在就不会活生生地出现在池底了。

摸索完池子,他就开始坐在那里等待天亮,脑子里唯一的一个念头传递着久违的庆幸。他居然没死。

严格意义上来讲,也不算是没死,只能说是又活了。

虽然这听上去好像没什么区别。

云星隐在那里坐着思考人生到了天亮,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别的问题。

比如自己死了多久?现在是阑珊历几年了?这些年间他错过了什么?而之后他又该怎么办……

问题太多一时之间思考不过来,云星隐有点头疼,虽然他重生确实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完成,但接踵而来的麻烦显然也不少。

这些他死前都没来得及考虑,也没百分百觉得自己能活,现在活该空如一张白纸,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姑且先离开这里好了,他想。

他不由得无声地叹了口气,池水中又冒出一个泡泡来。

他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尸身上,那尸身在三生莲的呵护下已然变得完好无损,没有自刎的伤口,就连双目都长了回来,但如今魂魄已然转移,再完整的身体也成了只有魔气的躯壳。

他起身游过去,摘下那具尸身上的紫白琉璃坠,重新戴回了自己左耳上,旋即想了想,抬手用幻术将其遮掩了去。

他重生一事还是越少有人知道越好,以免生出更多祸端。

“我走了,”他的身体同三生莲灵力相通,水下不便开口,于是他直接用神识同莲花说道,“麻烦你保管好我的尸身了。”

头顶上的池水荡开了一圈圈波纹,应当是三生莲在摇摆应和。

云星隐笑了笑,望着波光粼粼的池面,奋力游了上去。

……

茶盏不受控制地从手中滑落,应声而碎。

“叶公子?”柳管事刚退回到禁地外围,听见声响吓了一跳。

叶子泠怔怔地摸了摸耳上的琉璃坠,听见外头柳管事的询问声,这才道:“无碍,柳管事且先回去吧。”

他的嗓音依旧平稳得叫人安心,柳管事不疑有他,便继续往前院走去。

感觉外头的气息逐渐远去了,叶子泠这才看向刚从三生池里爬出来的某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交织着警惕与惊疑不定。

“阿隐……?”他觉着喉头发干,这两个字在里头反反复复游移了一遭,好不容易才忐忑地出了口。

云星隐却像是定住了,他双手撑着池壁,面露错愕,看上去受到的惊吓比叶子泠还多。

明明他才是从池子里乍然出现的人。

他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有些发愣,虽然面前人长发已如雪,但确确实实是他认识的那一位。

“子……”他回过神,一个许久不曾提起的称呼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他堪堪咬住话音,露出疑惑的神情,“……阿隐是谁?阁下莫不是认错人了。”

叶子泠微微蹙眉,浅色的瞳仁里闪过些许复杂的思绪。

这人样貌同云星隐一模一样,又是从三生池里爬出来的,如果不是忽悠他,那……

云星隐见他迟疑,也意识到对方也不能认定自己的身份,大脑飞速运转之下,他思忖了不到片刻,便有了应对法子。

他适时的露出些许了然和无辜:“你说的是池子里那人吧,我可不是他。”

他神情诚恳,开始了表演。

“嗯……让我想想,那人是叫云星隐?我对这个名字倒有些印象,似乎有听人提起过。”他单手支颐靠在水岸边,转了转眸子,不着痕迹地问,“他是何时死的来着?我成天都能在这池子里看见他,也不知多久了。”

叶子泠样貌变化如此之大,想来自己死去多时了,怎么也不会是一两日。

叶子泠喉间发涩,他的手掌已经覆在了剑柄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人,但还是皱眉答道:“一百年前。”

一百年前?都过了一百年了,那他岂不是一觉醒来就到了119岁!

他登时一噎,心中惊涛翻涌,一时之间对自己变成了“老头”这个事实有点接受不能,大感郁闷。

叶子泠见他倏地神色恹恹,摸不太清楚这到底算什么状况。

准确的说他从一开始就在状况外,一个和自己死去了百年的师弟长得全然相似的人,猝不及防地就这样出现,他没有拔剑就砍已经算是十分镇定了。

其实他的确感应到了云星隐的气息,但眼前这位……似乎和他认识的那位有点微妙的差别。

“唉,不知不觉就老了。”那人突然惆怅地叹了口气。

叶子泠:……

这微妙应当是,他师弟不会这般不合时宜的跳脱。

事实上云星隐就算沉睡了百年,也不能说是年老,修士的寿命往往有两百年上下,而他们师门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比寻常修士多上那么一百年左右。

他们受上天眷顾,容貌也一直停驻在最美好的年华,这也是柳管事会把他们当作神仙的缘由之一。

叶子泠沉默一瞬,开口问道:“……你说你不是云星隐,那你叫姓甚名谁,有什么办法证明?”

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苛刻啊,云星隐心底苦涩一笑,暗嘲自己这算不算是出师不利。

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自我介绍道:“我是三生莲的花灵。”

“我叫……云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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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执妄
连载中杯盏言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