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星隐，我要杀了你！”一道稚嫩的嗓音嘶吼着打破了寂静，也令愣怔的云星隐倏然回神。
鞭刃即将击中他的生死一线间，云星隐当机立断松开了苏宛辰的臂腕，这才堪堪躲过一道劲风。
时泷冲上前去，揽住苏宛辰无力软倒的身躯。他是那么年幼弱小，却又倔强地护着怀里那个人，不愿让她沾染半分尘埃。
他手持长鞭，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面前的罪魁祸首，恨声道：“……云星隐，我们师兄弟一场，多年来虽不曾有太多交集，但我好歹是将你当作四师兄看待的。你为何要伤师兄师姐……你这是残害同门！”
“我……"云星隐喉头微涩，不知该作何解释。叶子泠受伤他尚可说明缘由，可失手杀死苏宛辰……他根本就是百口莫辩。
叶子泠昏迷不醒的模样，苏宛辰鲜血淋漓的尸体，还有时泷狰狞的面庞……眼前种种，都刺得他胸口生疼，可又不知如何是好。那不知名的毒素仍在他体内乱窜着，苏宛辰的言灵能将他从混沌中拉回一抹神智，却救不回这走火入魔的身体。
这一切都太过仓皇，春雨如绸，拢不住支离破碎的梦。
“云星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时泷的神色有点恍惚，他像是不忍心这般说，语调近似呢喃，“但我是亲眼见你下此狠手，单凭这一点，我也决计不会轻饶。”
他的犹豫只有一瞬，下一刻手中的傲骨鞭银光乍现，起手间飞速朝着云星隐掠去。云星隐无言地望着他，不躲也不闪。
他只是沉默着伫立在那里，须臾间银光已至，血珠飞溅，他硬生生挨了一道鞭。
“咳！”
周身紊乱的灵力和魔气轰然爆发，他不受控地咳出一大口黑血，眩晕感随着刺骨的疼痛蔓延至他的神识。
恍然间，痛上加痛，万般滋味不可诉说。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寻不出答案，也无人能给他答案。时泷的鞭子像是将他抽得神智过分清醒，如同当头一棒，让他不得不面对不可挽回的现实——
不论如何，他走火入魔，亲手杀了师姐。这就是现实。
他还能留在阑珊吗……他还配留在这个带给他温暖的地方吗……？
眼见着时泷的傲骨鞭又将抽来，虽说他年纪尚幼，资历尚浅，此时却是真的动了杀意，招招下的是死手。而云星隐现在满心罪责，面对这样狠厉的攻势也是不躲不避。
他刚刚走火入魔，神识和力量都极其不稳定，这般虚弱的状态下，再受几鞭只会死路一条。
眼见着鞭子又要甩向，云星隐原是消沉至极，不愿动弹。可这一刻，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念头。
叶子泠中毒一事尚未查明，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真相埋葬在自己手中。
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他还不能死！
思及此处，云星隐霎时从浑沌的意识里抽出仅存的一抹清明。千钧一发之际，他强忍着再次吐血的冲动，摸向腰间随身携带的令牌——
瞬息之间，银鞭近在咫尺，即便浑噩如云星隐，也能清晰地看见上头道道精细繁复的流光鱼纹，他的心脏随之紧缩狂跳。在鞭子即将触及到他的刹那间，周身的空间遽然扭曲，熟悉的撕扯感带着他脱离当场。
再度睁眼时，令牌已将他传送到了不知名的地方。这里人迹罕至，杂草丛生，静谧与荒芜带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失血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看着这片荒郊野岭，他忽的轻笑一声，荒谬感油然而生。
逃到这种地方，有人发现他的可能微乎其微，那么他或许就会这样凄惨地横死路边。这种看似迫形势所迫，实则是逃避懦弱的背离，也不过是竹篮打水枉费功。
云星隐尝试着睁大双眼，眼皮却如有千金重般的不断下沉着，不可抑制地将他卷入漆黑深处。
五脏六腑似乎在渐渐脱离，钻心的疼痛仍无孔不入地侵蚀他的意志。他攥着那块令牌，艰难地运起最后一点气力将它捏碎成齑粉，放任其随风飘散，散作虚无。
心里沉重的石头轰然坠地，他缓缓阖上双眼，终于彻底昏死过去。
……
柳沐曦很快便收到了时泷的传讯，震惊过后匆忙赶至，见着的便是小师弟伶仃的背影，和满地狼藉的血迹。一旁的叶子泠似乎在昏迷中，而时泷怀里是满身污血的苏宛辰。
没看到另一个他所担心之人，他望向山洞石壁上横溅的道道血痕，心中浮起强烈的不安。
似乎有什么来之不易的东西，在短短半天内，就破碎得七零八落。
他收起油纸伞迈步走近，看到他，时泷空洞的紫眸里总算亮起一丝温度，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抓着他的衣袖摇晃，他带着哭腔嘶哑道：“二师兄……二师兄，你快救救师姐！求求你救救她……”
“我尽力而为。”他沉声说着，蹲下身来，却在看清伤口时刷然怔住，旋即慌忙去探苏宛辰的鼻息。
指间只觉凉意蔓延，别说呼吸，就连心跳都不知道停止多久了。
再能妙手回春的医者，也拉不回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
时泷攥着手中的鞭子，看着柳沐曦沉默的背影，神情是那样的无措：“二师兄……”
柳沐曦缓缓站起身，他轻轻按住时泷的肩膀，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艰涩地说道：“泷儿……把你三师姐松开吧，我……我无能为力。”
他本想说她早已没了呼吸，但看着这张满是泪痕和绝望的脸庞，到底是如鲠在喉。
他明白的，时泷自然也明白，只不过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他仍在抽泣着，牙关咬得死紧，但还是乖乖将苏宛辰平放在了地上。
苏宛辰胸口那个魆黑的血窟窿，时泷只稍一眼，便觉着自己胸口也被利爪贯穿。他疼得撕心裂肺，张口欲嘶吼，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柳沐曦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动作，有太多情绪想倾注在话语里，但即便是搜肠刮肚，也只寻出一句话。
“让她好好安息吧。”他涩声说道。
他是医者，是柳族族长，更是担负重任的阑珊二弟子。他看着人间冷暖参半，生死有命，纵然伤痛在心，也只能学会振作。
若他颓然，大厦将倾。
柳沐曦用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了。他稳住手去探叶子泠的脉搏，感受到那规律又有力的跳动时，紧绷的神经总算稍稍放松些。
灵力紊乱，体内有极少的未知毒素残留，经脉略有受损，但并无大碍，只是不知这样的昏迷状态会持续多久……
叶子泠的身体异样不算多，但柳沐曦目睹了这混乱的景象，他心知自己看到的都是虚浮表象，他要弄清叶子泠中了何种毒药，而云星隐又为何不知所踪。
外头的春雨渐息，油纸伞上的水渍蜿蜒爬行，一道道汇聚，最后无声地滴落。
柳沐曦望了望放晴的天色，说道：“先回去吧……把他们都安顿好后，你再同我说清来龙去脉。”
时泷仍站在原地，他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柳沐曦静静地望着他，并不催促。
许久过后，他才回魂似的开口说道：“好。”
……
“……我亲眼所见的事情，就到这里。”时泷说完后，便将目光落在了屋外的飞檐翘角上。
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在历经了残忍的生死离别后，终是褪去了几分懵懂青涩。
“云儿……是走火入魔了啊。”柳沐曦听完他的讲述，良久后才喃喃道。
尽管时泷的描述是只言片语，甚至还掺杂了极为强烈的个人色彩，但柳沐曦很是敏锐，马上分析出了当时的形势。
未曾料到，这一世的魔修竟是他们的同门师兄弟。云星隐本该是为苍生替天行道的阑珊弟子，却一朝与他们形如陌路。
可叹世事无常。
“走火入魔么……二师兄，”时泷忽然转过头来，目光沉沉地望向他，“他是走火入魔，可三师姐的性命却回不来了……师尊说‘逢魔出世，定当诛之。’如今魔已现世，时机将至，云……四师兄残害同门，逃出阑珊，等同于叛出了师门。魔修定会为祸百姓，我们要尽快铲除它。”
柳沐曦哑然注视着小师弟，那双本该透亮的眼眸里深藏着矛盾与憎恶，拙劣的掩饰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心知时泷有多依赖苏宛辰，他心底的创伤之重，自己说再多劝解也是无用。
可云星隐……毕竟是他的弟弟，是师门的一员。于公，他不该心存仁慈；于私，他只希望他平安无事。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心中苦涩万分，这句话似是在问时泷，又仿佛是对自己呢喃。
时泷闻言，神情略有松动，可他很快便沉下了脸色，轻声说道：“师尊尚未出关，二师兄就算迟疑，追捕一事也只能暂拖一时。”
“当务之急是找到四师兄的下落。”门外忽传来一道声音，邱莫展推门而入。
他说着，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魔修百年一出，四师兄入魔这种事非同小可。听小师弟所述，四师兄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既然如此，断不可放任没有理智的他横行四大域，酿下无数杀孽。”
柳沐曦听得烦闷，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万事以天下为重。但方才我已经试过了，令牌无法感应他的方位。他莫约是逃离这里后立即将令牌毁掉了，很聪明的做法……”
但这也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四海之大，茫茫人海中，他们如何寻得一个失了音讯的人？
“若是要找，就尽力去找吧。”柳沐曦静默片刻后，缓声说道，“再如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邱莫展认真点头，走到他身边，传音道：“小师妹正在筹备三师姐的……丧葬。”
柳沐曦悄然看了时泷一眼，登时明白了邱莫展的用心良苦。
他不禁扼腕叹息，默默传音给邱莫展道：“我知道了。”
……
自从苏宛辰下葬以后，时泷便日日去后山扫墓，只差没一直守在三师姐的墓边。
无人会去阻止他，也无人能去阻止，这条年幼的小龙就如同他的傲骨鞭那样坚韧，执拗到有些可怕。
苏宛辰在他的生命中，意义非凡。她在他出生前便对他呵护有加，在他出生后更是对他关怀备至。时泷身为被苏拓怀顺手拾回阑珊的妖族，无父无母，却在这位师姐身上寻到了近乎母爱的温暖。
她是他最为重要的亲人，任何人都替代不得。
可这位亲人，却为了护他，而死于云星隐的手中。
也正因如此，只有他对云星隐心怀满腔恨意和愤怒，却又清楚苏宛辰对云星隐也是同样珍视，这才会道出最后那句言灵。
时泷纠结烦闷，时常因血仇而憎恶，又时常因憎恶而羞愧。他每回剖析自身都拗着一股劲，死活和自己过不去。
他知道自己恨极了云星隐，才会想让他不得好死，却又知那人是命中注定会走火入魔，才会错杀了三师姐。
那日以后，时泷从未在矛盾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过。也是那日以后，他渐渐学会了用酒麻痹自身，学会了寻欢作乐，短暂的忘却忧愁。
……
在阑珊挂满丧幡的日子里，叶子泠仍不曾醒来。柳沐曦从最初的淡定，变成了后来的心急如焚。
当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旁的邱莫展终于忍不住了，温言宽慰道：“二师兄，你既然都能确定大师兄体内的毒素极少，能够自行消散，便不必多虑。大师兄身体无碍，那迟早都会苏醒的。”
“我知道，”柳沐曦揉着眉心，说道，“我担心的不只是子泠长时间不苏醒，更重要的是他中的毒实在诡异，但毒素又少到可怜，我甚至没法提炼出来。这就意味着我无法确定这是何种毒药……更何况，云儿走火入魔得太过突然，也着实可疑。”
邱莫展听他这话，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沉吟道：“四师兄入魔的节点很是凑巧，到底是什么诱使他入了魔，还伤了大师兄......”
柳沐曦一怔，不对……子泠除了体内的毒素外，只有手腕上的一道伤痕。时泷赶到时，子泠已经昏迷不醒了！也许，也许……
就在这时，门扉被人用力地推开了，谢落愿焦急地脸庞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她应当是匆忙跑过来的，汗珠从她脸上滚落，可这位姑娘家好像顾不得在意形象。
她努力平复住呼吸，浅褐的眸子望着柳沐曦，急声说道：“师尊他出关了。他让我转告你……立即传令给天下四大域，全面诛杀魔修云星隐。”
其实比起除魔卫道，大家更在意云星隐的安危，所以对于师门那条诛杀魔修的诫训，不约而同选择了装聋作哑。在师尊出关之前，大家说是找云星隐，却没有做出实际行动，也是抱有除了杀掉云星隐之外的侥幸心理。但苏拓怀很冷静，就是太冷静了，显得最为无情。
至于时泷，他对云星隐的恨意掺杂了很多纠结，他恨得太复杂，不够彻底，但是又死不肯承认。其实那段时间比起杀掉云星隐，他更想给苏宛辰守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27章 万事反覆何所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