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浑身上下都好疼。
云星隐眼睑颤动片刻,蹙着眉睁开了眸子。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近距离的同他四目相对,他顿时怔住。
不待他消化初醒时的茫然,趴在他床沿边的稚童已然瞪大了双眼,刷的飞奔到门外,软糯稚嫩的嗓音高喊着:“姥姥!大哥哥他醒过来啦!”
云星隐有些呆愣,看着这个陌生孩童小小的背影,诧异万分。
自己这是在哪?
断续的记忆如同潮水般纷至沓来,记忆涌入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他本就神识受损的大脑如被针扎一般。
片刻后,他的瞳孔骤然一缩,眼底浮起了泪花。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师姐……”云星隐喉头嘶哑得厉害,他却丝毫不在意。
泪水滚落在他擦伤的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像是烈酒般一路烧到了他的心脏。
苏宛辰死前淡笑着的面庞还能浮现在眼前,那么亲切又温柔的师姐,却被他用这一双手……
云星隐猛地攥紧了拳头,似是要将骨骼捏碎。
他怎么也想不通,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行,怎就酿成了这样不可挽回的惨剧。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云星隐唯一一次哭泣,是在爷爷离世的那个雪夜里,而现在师姐死了,他的眼眶再度湿润。
明明……儿时被鞭子抽打到奄奄一息时都不曾哭过。
他从不为自己的遭遇而伤怀,却总因失去他人而心如刀割。
……
在那男孩拉着他的姥姥进屋之前,云星隐慌忙整理好了情绪。他本就哭得克制,面上的泪痕也不明显,除却有些泛红的眼角,看上去还是那个从未被风霜摧折过的少年。
明亮的,鲜活的——内里却悄然改变。
三言两语过后,云星隐终于明白过来,是这对相依为命的祖孙在路边捡到了自己。据说那时,他全然不省人事,面颊肿胀,七窍流血,身上还有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
生生受了时泷那道满是杀意的鞭痕,他的伤口皮开肉绽,但其实不足以致命。棘手的反是体内那股魔气的侵蚀,灵气与魔气在经脉中游走冲撞,损伤了他的心脉,这才导致他深陷昏迷。
这两股力量若是再强劲几分,他也许已经横死路边了。
这血淋淋的模样在祖孙二人眼里,就是被奸人所害,然后被无情地曝尸荒野一般。那惨不忍睹的画面把稚童吓得哇哇大哭,差点烙下童年阴影。
还是见多识广的姥姥较为淡定,温声细语地哄好外孙后,大着胆子走上前,探了探云星隐的鼻息。
虽微弱到几不可闻,但大抵还有得救。
心地善良的祖孙俩,费劲心思气力,将他带回了家中,立刻叫来了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替他医治伤口。
在明了事情原委之后,云星隐努力清了清坏掉的嗓子,沙哑开口道:“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道长不必这般感激,”长者和蔼着笑容摆手,“看您的打扮,应当是斩妖除魔的修士吧。那我们救了您,就是救了守护苍生的英雄。比起你们所背负的使命,我们做的这些小事,根本就不足挂齿。”
老人慈眉善目,笑容和煦,她热切又真挚的目光注视着此时的云星隐,让他溃不成军,无地自容,只得躲闪着目光,保持缄默。
若是一日前,他还能够含笑点头,泰然自若,但现在……
他甩开思绪,凝了凝神,开口问老人道:“我昏迷了多久?”
老人尚未开口,孩童便抢着回答道:“大哥哥,你睡了整整五日啦。”
五日,竟是这么久?
云星隐愣怔片刻,他没料到距离那噩梦般的一日已经过去了多个昼夜。分明那撕心裂肺的每一幕、每一瞬都还近在眼前,可转眼间又离他那么遥远。
过去了这么多日,都没被任何人找到……看来昏迷前毁掉令牌还算明智……只是不知道子泠哥哥后来怎么样了,他们得知自己杀死了师姐以后……会怎么看待他呢。
云星隐的睫翼轻颤。
他心知自己入魔后定会被全天下人诛杀——这是每一代魔修都逃不过的命运。不管他们曾是何许人也,又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只要是入魔者,即意味着必定满身罪孽,是众矢之的,必须被铲除。
直至身处这般境地,云星隐才恍然惊觉,入魔者曾经也是何其无辜,却被迫因天命而偏离既定的轨道,坠入万劫不复。
他,便是下一个。
认清现实的一瞬间,深深的无力感在云星隐全身上下蔓延,他逐渐感知不到身体的疼痛,被拉入诡谲的情绪里。他好像沉入了深潭,又好像飘忽于空中,他的神魂随着五脏六腑腐烂凋谢,他的躯壳与意志背道而驰。
见他久久不曾言语,一旁的祖孙二人唤不回他的神智,便想着他还需要歇息,悄声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
云星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走火入魔完全是一件不可逆转的事情,他没有一丝希望去挽回这样的局面。才刚刚心魔泛滥就错手杀了师姐,若是这般放任下去,岂不是会再伤害更多无辜之人?
这种情绪在夜里尤为强烈,自入魔以后,他便再不能安然入睡。每到子夜时分,他的心魔就会悄无声息地跑出来侵蚀他的识海,他的眼前会浮现出苏宛辰临死前的模样,那人的红唇勾起,吐露的从不是温声安慰,而是他从未听过的恶毒言语。
云星隐煎熬着度过一夜又一夜。
“苏宛辰”的胸前是一片空洞的血色,她用一种云星隐从未见过的讥讽笑容望着他。她高声笑着,笑声像刀刃刮过瓷器一般尖锐刺耳,她会像毒蛇吐出蛇信那样低语:“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懦弱胆小,只会逃避现实。你杀了我,却只能像只老鼠一样躲在凡人的庇护之下,像是懦夫一样在此处苟延残喘吗?是你用那双手捏碎了我的心脏,是你夺走了我的性命。云星隐,你满身罪孽,手染鲜血,你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她每说一个字,都狠狠敲打在云星隐的神魂上,他被刺得唇色发白,蜷缩在那张简陋的床榻上,只能够瑟瑟发抖地呢喃:“不要再说了,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说了……”
“苏宛辰”登时大笑起来,云星隐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被这笑声撕裂,只听她高声笑道:“凭什么呢?明明你还这么活蹦乱跳的,凭什么我就这么死了,凭什么你还能活着?我不甘心……我要看着你死,我要全天下的人都将你认作怪物,将你奉为异类。我要让他们杀掉你,将你送下来给我陪葬!”
她突然拔高了声音,身形如鬼魅般飞速贴近到云星隐面前。那张青白的面庞狞笑着在他眼底放大,他险些惊叫出声。
但他已然恐惧到失了声,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又粗重,手指无意识地开始抠挖小臂上已经结痂的零碎伤口,剥离出汩汩血色细流。
他喘息着,竭力保持着清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才不是、师姐……”
师姐绝不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苏宛辰”闻言轻蔑说道:“我不是你师姐又如何,我是你的心魔,是你内心的一道缩影。只要你的心魔认为师姐是何种模样,那我就是何种模样。这一点,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你杀了她,难不成她还会来感激你?云星隐,不要痴人说梦了,她恨你,像现在的我一样。你终究骗不了自己,她对你恨之入骨,她死了都想拉你一块儿走!”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滚开,你滚啊!”云星隐再也忍受不了,他死命捂住脑袋,几近嘶吼地大喊出声。
他的心魔却再度大笑起来,声音冰冷又嘲弄无比。
“你现在这生不如死的样子,可真叫人痛快。”
……
落日给屋瓦镀上烂漫的霞辉,秋光里有温和的风吹起金黄色的麦穗,唦唦的声响回荡在耳畔,勾起轻柔的酥痒。
“白姥姥,这些麦子搬到角落里就行了吗?”云星隐背着一堆谷物走进屋子,他擦了擦鬓角流下的汗珠,却笑得畅快。
“对的对的……”老人正在屋里厨头灶脑,闻言顺口应道。
待将菜肴倒入盘中时,她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惊诧道:“道长,你伤势未愈,怎能帮咱们做这些粗活!”
云星隐刚将麦子放置妥当,愣了愣,摆手笑道:“没事,我的伤都快好的差不多了。白姥姥您帮了我这么多,疗伤治病还包吃包住的,我不帮您干点活,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没什么,您就当我是闲不下来吧。”
老人皱起眉,本想再次劝诫,但她抬眼便看见了云星隐执拗的目光,只得作罢。
她最终只好叹息一声,说道:“那你可千万小心些,一切以伤势为重啊。”
云星隐展颜一笑,连忙应声说好。
在患难时能遇到这么好心的人,他的心底被暖意融化得一塌糊涂,尤其感激白姥姥对自己的百般照顾。
他急于报答这份恩情。
待云星隐忙活完,老人已将香喷喷的菜肴摆放在了桌子上,招呼他过去吃饭。
孩童飞奔到桌前,惊喜道:“姥姥,今天又有鸡肉吃?”
“皓皓……”老人无奈地看了孩童一眼,似是在责备他说的这句话。
祖孙俩生活清贫,寻常日子里不可能会做这么丰盛的晚膳。这些天,饭桌却有各种各样的鸡汤鱼肉,自然都是给云星隐准备的。
老人不说,云星隐便也不问,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注意到。有些默默无闻的善意,是不需要用言语去描述的,只消一个简单的举动,就可以传递到他人心底。
因此这些天来,他一直想尽一些绵薄之力,回馈这些古道热肠的好心人。
救命之恩应当要涌泉相报。云星隐短短一生中有过太多恩人,早将这句话刻进了骨血里。
云星隐感激他们给予了萍水相逢,甚至来路不明的自己这么多帮助,纵然被心魔折磨得实在没有胃口,也不愿辜负老人忙活了很久的一番心意。他狠狠地扒拉了几口白米饭,喝了一大碗鸡汤,见着老人满足的笑容后才放下心来。
酒足饭饱后,他踌躇片刻,实在忍不住说道:“白姥姥,您对我太好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为您……这些天我接受了太多帮助和施舍,这些珍贵的食物,今后还是留着给皓皓吃吧。我实在受之有愧。”
老人连连摇头,急忙说道:“道长言重了,能帮上道长一点点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了,无需再言谢。”
为何能做到这份上,真的只是助人为乐吗?
云星隐心头浮起些许困惑,他想要弄明白老人这般做的缘由,却又不好这般随意探究他人**。思量再三,到底还是作罢。
……
暮色降至,老人提着一个破旧的竹篮走进了屋子后院。那里有一道简陋的墓碑,似乎是一个衣冠冢,不知是谁的安息之地。
云星隐在远处静悄悄地看着这一幕,他揉了揉皓皓毛茸茸的脑袋,问道:“你姥姥为何总去那扫墓?”
“那是我的太姥爷和太姥姥的衣冠冢,”皓皓抬起又大又圆的眸子,认真地说道,“听说姥姥说,太姥爷是被魔修给杀死的……太姥姥不愿独活,便和他殉了情。那时一片尸山血海,姥姥找不到他们的尸身,只好立了一个空碑。”
云星隐一怔,年幼的皓皓竟能平静地叙述出这样的过往,想必没少被人询问。
他心中有点沉闷,消化完这段话,才又轻声开口问:“那你的爹娘呢?”
“去年为了保护我和姥姥,被村里冒出来的阴物杀死了……”皓皓说到这,慢慢低下了头,话音闷在了衣襟里。
云星隐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似乎明白了老人这般对他好的缘由,可越是明白,他心底就越是羞愧恐慌。
他仍旧抚摸着稚童柔软的发丝,那轻缓小心的动作,像是在无声地安慰他人,又像是在抚平自己心头的凄惶。
他在余晖下沉默,影子被斜阳拉得好长、好长。
云星隐入魔之后,对自己的立场产生了很大的质疑,杀死师姐变成了他心魔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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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8章 聚散苦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