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泷悠悠转醒的时候，正巧见着两双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大脑霎时一片清明。
他下意识挪了挪身子，往后退了一大截，惊魂未定道：“你们盯着我作甚？”
云念君看他这般惊恐的反应，顿感好笑，“你这幅样子，倒像是条银白的地走龙。”
时泷一听这话就容易炸，他立刻指着右肩袖袍上盘旋而上的金绣蛟龙，瞪着云念君道：“你再说一遍？”
云念君一看又把人惹恼了，也知道适可而止，便笑意盈盈地说道：“不好意思，这回看清了。”
时泷愈发火冒三丈。
好在云念君再度启唇前，叶子泠抬手拦住了他，向时泷问道：“你脱离幻境较晚，可有不适？”
时泷这才回想起昏迷前那始料未及的惊险时刻，他一直都迷迷瞪瞪，也不记得自己在幻境里头经历了什么，他晃晃脑袋，回忆道：“我、我头有点疼，我好像梦见三师姐了......”
云念君心头蓦地一刺，他垂眸说道：“那是鬼婴的幻境，除了我们以外，其他一切都是幻象。你在里头不甚清醒，也不必勉强自己回想起来。”
说到这里，他不禁心头略有不安，小师弟或许是因为神识进了一个两岁孩童的身体里，才会意识朦胧，那叶子泠呢？
这人如果还记得幻境里面的事情，那自己作为云星隐还和他相处那么多时日，岂不是早就暴露了？
可他什么异样都没有，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他颇为心虚地用余光瞥了一眼叶子泠，那人还在研究鬼婴留下来的绢帕，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窥视，叶子泠倏然抬眸，云念君躲闪不及，便与他四目相对。
云念君的心脏漏跳一拍。
叶子泠见他盯着自己却是不语，心感茫然，歪头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
云念君因为紧张，回答得有点儿磕绊。
不过看眼前人对他还是这样温柔的态度，悬起的一颗心终是好端端的落回了胸膛里。只要叶子泠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一切就都还好说。
时泷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现在知道为何会头疼了，貌似是昏倒的时候磕着了脑袋。
他捂着脑袋欲哭无泪，抽着气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那鬼婴呢？”
“刚被我解决了。”云念君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幻境中那种撕裂般的钝感仿佛又回到了脑子里。他瞬间对小师弟感同身受，关切地问道，“脑袋没事吧，需要我帮你看看吗？”
“肿了个大包……不过我们妖族自愈能力很强的，过一会儿就会好。”时泷捂着脑袋答道，浅紫色的桃花眼扫到云念君脸上时，又微缩了一下。
他对这张脸果然还是不习惯，别扭着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能破开幻境解决掉它。”
云念君不置可否道：“我好歹是活了上千年的三生莲灵体。”
虽然他其实不是，但从某些方面来看，自己确实和三生莲力量融合了。
叶子泠翻看着那块绢布，插话道：“即便我们一直没有低估鬼婴的实力，也险些落入困境。可寻常鬼婴不会有特殊能力，这一只拥有的还是这样缠人的幻术……想必我们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叶子泠应当不记得幻境内的事，顶多是有点儿印象罢了，云念君惊惶未定，下意识问道：“叶道长何出此言？”
只见叶子泠指了指几案上的茶水，解释道：“我虽记不清在幻境中待了多久，但你们只要触碰一下这桌上的茶水便知，我们昏迷时它还是温热的，现在已经彻底凉透了。”
叶子泠说是那便肯定是，故云念君根本没有上前摸茶壶，只是同样不解道：“区区鬼婴，哪会有这般能耐？”
“姑且未知，”叶子泠压下心头一丝不太妙的预感，拿着绢帕说出自己的推断，“这绢帕上绣着‘步月’二字，目前不知是何人或是何物的称谓……兴许这就是它真正来历的线索。”
“它不只是天上人间里的阴魂所凝结而成……？”云念君皱起了眉，他们可能把这只阴物想得太简单了。
叶子泠摇了摇头，说道：“众多阴魂凝结而成的鬼类，不会有着极强的自我意识。这只鬼婴虽状若癫狂，但行动和话语都极有目的性，它的来历还需要再调查。”
时泷凑了过来，有些犹疑地小声问道：“那个......你们说的步月，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
叶子泠看他扭捏的样子，若有所思。
他道：“有话直说，不必支支吾吾的。”
时泷打了个激灵，连忙开口：“我说我说，但我也就是猜测而已......”
“走水了！姐妹们都快醒醒！走水了......！快去拿水桶救火！”
时泷一肚子话被喊叫声噎了回去，惊吓之余哑了声。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之后再说。”叶子泠不耐地啧声，大步流星打开了房门。
外头已是沸反盈天，嚎叫着走水的，卷着财物打算逃跑的，拎着水桶四下奔走的……时不时有人在走廊或是楼梯上拥挤着碰撞着，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云念君紧绷着脸走到他身后，心有疑虑道：“怎么会突然走水？”
“恐怕是人为。”叶子泠蹙眉，碰巧是这个时候……
时泷也跟了上来，他张望着说道：“老鸨呢？这么混乱的人群，她不会逃跑了吧？”
云念君眯起眼，快速扫视了一遍每个人的脸：“没有，哪里都没看见她。”
“楼里混乱，四处都是障碍，眼下找不到人也正常，还是先救人要紧。”叶子泠迅速地说道。
火势似乎是从底层往上冒的，几人在三楼，狰狞且贪婪的火舌已经顺着木阶窜上了二楼的入口处，形势相当不妙。
“泷儿，你尽量去疏散人群，先让普通人离开。”叶子泠沉声道，“火势这般大，这么微薄的水量根本浇不灭大火，我这时出手只会将他们也淹进水里。”
叶子泠的通灵之力是“冰”，但只要他想，任何温度和形态的冰都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只是眼下若是想要施展，造成更大伤亡的几率反会增加。
“叶道长，火源应当在楼下，我们得下去才行。”云念君提醒道。
叶子泠不假思索道：“你们跟紧着我，我在最前面开辟一条道，你们先确认客房里头有没有生还者，再一同带到楼下疏散。”
此刻三人皆顾不上自身的安危，炙热的温度把楼里的凡人都吓得魂不附体。有人挤在天上人间的大门处，推推搡搡，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到头来没有一个人能轻易走出这扇门。
人在关键时刻总会先想着自保，利己的本性永远在患难时才揭开丑陋的面具。跑得慢的比不上跑得快的，力气小的挤不过力气大的，生死面前，什么虚情假意都成了一场镜花水月，高楼坍圮，遍地哭嚎。
在这样的“残杀”之下，竟只有寥寥几人可以平安地走出那扇大门。
经过二楼的时候，云念君灵敏的耳朵听到了头顶一些声响。他警觉地抬起脑袋，正巧见着天花板上的木质横梁不堪重负塌下来的一幕——
“小心！”
叶子泠瞳孔猛然一缩，手中释放的灵力都在这一刻险些溃散，这语调和声音太过于熟悉，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思绪搅乱。
时空在弹指间被无限拉长，真真假假混乱到难以分辨，他恍然回到了很久以前，灵台一清，脱口而出道：“你不必次次都护我！”
他眼中又倒映着那人扑过来救他的身影，那人脸上浮现起短暂的不解和震惊，身体却先于一切将叶子泠推了出去。
头顶坠落的灼热就在那人的正上方，这抹火焰似乎已经烫伤叶子泠眼底的透亮，他的眼眸一下子就泛起了愤怒的火红色。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他眼疾手快地将云念君的手腕一把拉住，狠狠地往自己这边一拽。
云念君本就不稳当的身体骤然失去了平衡，朝着叶子泠压去。
莫约是叶子泠肆意而为之故，拉人的力道过重了些，云念君发现自己竟稳不住身形。他才堪堪抬手护住叶子泠，两人就一同栽倒在了地上。
木质的地板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好在没有不堪重负地直接坍塌。
顷刻间，窜着火星的横梁轰然砸落，险之又险地擦过云念君的衣袂，横亘他们和其他人之间。
横梁倒塌连带着天花板的木板一块脱落了下来，严严实实地阻挡了去路，时泷只能大声喊道：“大师兄，云念君，你们两个还好吗！”
叶子泠是想开口回应他，可他也不曾料到……
谁知道这仓促的一拽，居然阴错阳差，正巧让云念君的唇瓣撞在了不该撞的地方！
叶子泠浑身僵硬，他想喊云念君起来，下意识便动了动唇，才嗫嚅了一下，便反应过来自己正在那人的温软上摩擦，简直像是在……索吻一样……
他木着脸不敢乱动了。
在叶子泠的眼神示意之下，云念君呆滞的神情总算有了些许松动，他墨黑的眸子闪动着，断线的脑神经刷然擦出了火花。下一瞬，他才终于品味出了现下的尴尬，猛然抬起脑袋，惊疑不定地望着叶子泠，喘息着沉默。
另一边的时泷久久得不到回应，都快急疯了，高喊着要把这些废墟弄开。
叶子泠眼皮一跳，云念君这还没从他身上起来呢。
他高声阻止时泷：“我们没事。”
“哦好……”时泷正准备翻山越岭，闻言讷讷地停下了动作。
可他身后的人也等不及了，他们被赤焰舔舐着，吓得理智尽失，纷纷叫道：“小道长！咱们被困在这里了，你快想想办法啊！”
有个肥头大耳的嫖客紧紧揽着怀中的美人儿，擦着汗珠，急切道：“是啊，是啊，咱们这么多人呢，那、那头两位道长皆有神通，同我们这些凡人之躯不一样，不会死的。”
时泷听不得这种鬼话，顿感烦躁。桃花眸子扫向那人时，划过了一道锐意，他冷声道：“谁的命不是命？你是想要我把你丢在这里，丧掉性命，还是识相点把嘴紧紧闭上，夹着尾巴逃出去？”
那嫖客一张肥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像他这种有几枚铜板子，就只知道来寻欢作乐的废人，最为自私自利，自然也是惜命得不得了。时泷见得多了，救人归救人，若要救的是这种人，他还得思量思量呢。
那嫖客敢怒不敢言，只得瞪着两颗浑圆的眼珠子，像是要把时泷瞪出一个窟窿来。
妈的，真是倒了霉了，在青楼里碰见了走水，还把命还都拴在了这黄毛小子身上，等他逃出去了……
叶子泠听不到另一头的动静，并不知道时泷那头的冲突。他乱成浆糊似的神智冷静了一些，便毫不客气地抬了抬膝盖顶了顶云念君，火光冲天的，也不知自己顶到了什么地方，淡淡道：“还不从我身上下来？”
云念君猝不及防被伤到要害，倒吸一口凉气，面露痛苦，登时语出惊人：“你顶着我了......”
叶子泠：......
他轻咳一声，压下心底的愧疚，故意说道：“你若是再不起来，我还可以再顶一下。”
云念君闻言大骇，手忙脚乱地爬起了身。趁一切还未变得更糟糕之前，他试图缓和气氛，不自在道：“我们先把时泷他们救过来吧。”
“还有......我是第一次护你，叶道长方才……可是把我和什么人弄混了？”
叶子泠一怔，垂下眼帘，睫翼微颤：“入幻境之前，你也护了我一次。我那时并非意识全无，自然有印象。”
云念君凝视着他，目光灼灼道：“叶道长的反应……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叶子泠神态自若道：“方才脑子不甚清明，回想起了我四师弟也曾像你这般舍命相救，而你同他有着相同面貌，我一时恍惚，才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无意冒犯，倒是让你见笑了。”
云念君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叶道长，逝者已去，别再将我认成他了。”
别把我当作那个你所恨的云星隐……那样的话，我会害怕。
焮天铄地间，叶子泠的面庞忽明忽暗，他的嗓音很低，在凡尘喧嚣中不甚清晰地落在云念君耳畔：“......我明白了。”
云念君永远把叶子泠看得比自己重要，叶子泠是他灰暗童年里的第一盏灯，却只是短暂地见了一面，久而久之对恩人的仰慕就变成一种莫名的执着了。
云念君：这种不小心亲上真的很老套的，老套！（面红耳赤）
言醉：那边那位似乎很喜欢。（小声）
叶子泠：（捂着嘴沉默不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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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0章 却忆回来花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