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莫不是麒麟瑞兽。”叶绮寒将云星隐怀里的小家伙端详了几遍后,思忖着说道,“难怪能够不惊动阵法便闯进族里,还凭着一身祥瑞之气躲过了我们族人的追捕。”
“麒麟瑞兽?”叶子泠眼中闪过了一抹不解,摇头说道,“麒麟瑞兽一向出生便受上天的眷顾,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的困惑也是其他人的困惑,高等妖族是极为罕见的,迄今为止他们所遇见的高等妖兽,也只有小师弟。像麒麟这样拥有先天能力的妖族,是不应该以这样落魄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的。
云星隐大着胆子质疑:“其实它不是麒麟瑞兽?”
叶绮寒狠狠地剐了他一眼,像是恨不得把几天的怨怼一同发泄了去,看得云星隐倏地一阵毛骨悚然,只听她道:“胡说八道,我的鉴定从来没有出过差池!”
云星隐心知这位族长不太待见自己,暗暗发怵,情不自禁地躲远了一些。
叶子泠在一旁凝眉深思,丝毫没注意到两人的暗潮涌动,好在他的话语及时将气氛拉至回了原处:“看它模样只有两三岁的年纪,这个年龄对于一只妖来说化形有点过早,但反过来推测,如若它本身就是有着人族的形态……”
叶绮寒倏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皱眉奇道:“你是说,这孩子很可能是只半妖?”
如此一来,化形甚早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云星隐看着怀中这个浑身脏乱的幼童,忽然顿悟:“……所以,他是人妖生出来的孩子?”
叶氏母子双双不语,默认了他的说法。
这世道有时候不像既定准则那般简单,不同种族的结合,往往会被目光短浅的凡人认作是不伦不类。看这只小麒麟现在担心受怕的模样,恐怕出生时没少受到歧视和伤害。它本该是天生富贵命,却惨遭人为的摧残和琢磨,一路上落魄地逃亡也难怪会东躲西藏到这里来。
云星隐思及此处,不禁回想起自己儿时的种种伤痛,一瞬间便和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颇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辛酸滋味。
“先别管这些了,”叶绮寒皱着眉头说道,“它闯入族中一事虽然已有推断,但还需要再探查一下,不能一下子就放松警惕。”
她抱着胸,睨着云星隐说道:“你若无事,不如带着这只麒麟去清洗一下,顺便问问情况。”
云星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这不太好吧,万一它是姑娘家呢?”
叶子泠/叶绮寒:……
叶绮寒森然地说道:“……难不成你是想让我去?”
“不劳您亲自动手,我这就去。”云星隐立马站得笔直,一溜烟似的跑了。
叶子泠蹙眉道:“您别吓唬他。”
叶绮寒挑眉,笑道:“怎么,你怕我对他做什么吗?”
叶子泠局促地动了动手指,口不对心地说道:“那倒……也不是。”
叶绮寒冷哼了一声,懒得揭穿他:“我既然同意他住下,那这些时日我自不会难为他……你也不用护他护得这般警惕。”
“说起来,我也并非不待见他,只不过你将琉璃坠赠给了他,至少我得验验他的本事……”
“娘。”叶子泠竟极为难得地叫出了这个称呼,他皱起眉头,语速飞快,“我给他琉璃坠不是那个意思,您不必多想,也不必试探他。”
叶绮寒浅色的眸子一片清明,她意味深长地瞥了自家儿子一眼,也不拆穿些什么。
这些小一辈的情情爱爱,她并不打算亲自提点,甚至她绝不容许这两人发生些什么。
有些东西还是不懂为妙,她很早就看明白了,也不想自己儿子在情感上同自己一般重蹈覆辙。
何况,他们叶族的继承人注重天资血脉,她的独子在她膝下精心养育多年,怎可这般拱手让给一个男人?族长有传宗接代的责任,即便她同意,族人也不会同意的。
待某一天这云星隐知道真相,她定然会让他将这琉璃坠双手奉还。
……
云星隐到底是屁颠屁颠地带着怀里的小麒麟去沐浴了,他完全不知道琉璃坠的真实意义,自然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叶绮寒,还当是因为外族人之故,对方才这么不待见自己。
不过再怎么样,他也没见过这么强势的女子,他不禁想到柳沐雨那故作威胁的模样,其实内里还是个温柔的人。他一时间打了个寒战,心说要是自己是叶绮寒的儿子,估计早被扔去喂野兽了,也不知道叶子泠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云星隐走着神,心不在焉地竟把小麒麟遗忘了。不过他其实不是个会照顾人的,连自己都捯饬不干净,更别说照顾一个小孩了。
但这孩子居然极有自我管理意识,默不作声地用清水和皂角给自己搓泥,不一会儿就露出一张白嫩又水灵的小脸,杏眼红唇,云星隐回神时才发现,这孩子头上原来还有两个小角。
云星隐惊诧这张脸的漂亮程度,他原以为先前只是看不清脸才会认不清性别,原来这孩子本身就长得就雌雄莫辨。
只不过不知为何,那双浅褐眸子盯着他的时候,他的头又疼了起来。
但他没太在乎,只是以为撞倒石头的后遗症又发作了,反是忍不住发问:“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问题问得不是那么礼貌,不过他实在是好奇。
小麒麟盯了他好一会儿,久到云星隐以为它是个小哑巴时,它才用软糯的声音回应道:“我是……男孩。”
字词之间有点儿不连贯,似乎是不太会开口说话,磕磕绊绊的。
云星隐听到他的回答,总算松了一口气,又问道:“你的爹娘呢?怎么放任你被人欺负?”
其实他心下早有一个答案,但他还是不信邪似的想确认一下。看到这样凄惨的孩子,他更多的不是恻隐之心,而是满腔的共鸣和心疼。
小麒麟似乎在努力听懂他的话,一张小脸绷得死紧,慢慢说道:“爹他把娘杀死了.....娘叫我逃出去,我就一直跑一直跑......但是有好多人在追我,可他们找不到我,我也不知道往哪逃,只能到处乱跑......今天是想,在山里觅食……”
麒麟在妖类里灵智开窍很早,但这孩子能在两三岁的时候,就能独自逃脱过一群人的搜捕,除却先天的气运之外,也意味着这小妖十分聪颖机敏。
“然后你跑进了这里,把我撞倒在了瀑布下边?”云星隐将他的话语补充上了。
小麒麟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话,而眼底仍有尚未褪去的惊恐。
云星隐叹了一口气,如今情况清晰明了。莫约这小妖的母亲是纯血的麒麟瑞兽,隐瞒种族和一个人族男子在一起了,结果在生下子嗣的时候发现了异常。兴许是由爱转恨才赶尽杀绝,又兴许是被他人逼迫,不论如何都酿成了让人扼腕叹息的局面。
这么一看,这小妖已经在外独自流浪了两三年。
他想起自己儿时摸爬打滚、忍饿挨冻的过往,蓦地一阵难过,便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无论过去了多久,不可控的歧视和恶意都在四处蔓延,而他仍然是有心无力,不得章法。
转瞬间,他忽的有了决定,不禁笑着揉了一把幼童的脑袋,柔声说道:“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的,安心吧。”
......
他抱着洗得香喷喷的小孩走回了院落,叶子泠已然在里头等候多时了。
清朗的月光镀在他的发丝上,泛起了一片光泽,衬得他那白皙瘦削的面庞都磨去了几分棱角。
叶子泠放下手中的茶盏,眸子掠向门边的云星隐:“回来了?”
“嗯。回来了。”云星隐眼底浮起一抹笑意。
他将方才和小孩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然后郑重地说道:“子泠哥哥,我想收养他。”
叶子泠怔了怔,问道:“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决定?”
“也……不算太突然。”云星隐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只是看着他,会想到曾经的自己……你知道的,我尚在襁褓就被人遗弃,自小是个孤儿。”
“在我很小的时候,应该也就比现在的他大上一点吧,差点在大雪天里死掉,是有人救了我,才勉强苟且住了一条性命。之后我被沐曦哥他们收养,才摆脱了那些流浪日子……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和我一样落魄的孩子,继续遭受那些践踏……”
叶子泠侧了侧脑袋,琉璃坠在月光下划过一道璀璨的光。
云星隐注意着他的神色,发现他只是在认真听自己说话罢了,并没有什么惊异之色,不禁鼓起勇气说道:“听沐曦哥说,子泠哥哥以前救过很多人。”
叶子泠有点漫不经心地答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没什么可说的。”
云星隐倏地便有些泄气,心底泛着酸泡泡,语气稍冷:“子泠哥哥救过那么多人,应当都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吧,没什么可牢记在心的。”
叶子泠终于从这句话里嗅出了点不寻常的意味来,不禁蹙眉道:“……你今日怎么了?”
云星隐扯了扯嘴角,他忍着一阵阵头疼和失落,故作镇定地说道:“没事,有些累罢了。”
叶子泠只能见着他的面庞在烛光下忽明忽暗,辨不清神色,他莫名不安,欲言又止道:“你……”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叶子泠看见他的下颚线自黑暗中沁出一滴汗珠,又无声地溜进脖颈之中。
云星隐头疼得厉害,他的感觉到怀中的小孩似乎拉了拉他的衣角,于是他便忍耐着低下了头。
一瞬间四目相对。
云星隐望见那双本是浅褐色的杏眼翻涌着黑气,他的神经在这一刻迸发出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与先前的那种感觉轻微的感觉完全不能相比。
好像有什么……有什么遗忘了的事……
他猛的倒吸一口凉气,一股本不存在的记忆争先恐后地灌入了他的脑海。
他回想起来了,这里是鬼婴的幻境!
怀中这人根本不是他百年前收养的小麒麟,而是鬼婴所变,伺机而动,欲将他们在幻境中铲除!
“咯咯咯咯......!!!”
眼见着小麒麟那张粉雕玉琢的脸蛋扭曲着发出这般诡异的笑声,云念君差点反胃,一把将这个冒牌货扔出去几米开外。
他本会和其他两人一样在这个幻境下沉沦至死,或是被鬼婴猝不及防寻找到时机一击致命。
但他云念君最擅长的是什么?是制造幻境的通灵!怎会一直被这般幻术迷住心智?
怪不得会有这样不同寻常的头痛,这根本不是撞击到石头的后遗症。
而鬼婴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临时改变了计划,现出了原形。
云念君眯眼,眼下鬼婴即将对他们不利,他不能再有所犹豫了。
柔软的指腹擦过耳下,一管瓷玉/洞箫就这般出现在他的掌上,通体晶莹,流光溢彩,正是他的义姐柳沐雨赠予他的武器。
这洞箫没有坠着箫坠,云念君一向不喜欢这种没有意义的装饰物,因而这管玉箫稍显单调,却与其主人的气质相融合。云念君持箫而立时,有一种令人奇异的宁和之感。
玉箫上头唯一较为醒目的地方,便是末端雕刻着的血红的“遗响”二字。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这是他在最后那段时日里取下的名字,当时心中煎熬绝望,连带着其他念头也变得悲观起来,心念一动,便取了这个名字。
众人皆知音修虽善于驱鬼,但也是因人而异。每个修士都可根据自身的优势来创造招数,他云念君擅长幻境,那么这辅修的音律就成了最好的辅助能力。
“遗响”曾是他叱咤风云的标志性武器,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名字罢了。
鬼婴对他仍是有所轻视,即便外头的时间几乎凝滞,但它在幻境里修养了好些时日,已然恢复了一身力量。
他附身在小麒麟身上,狰狞的面容云念君眼中闪过,眨眼间便掠近他的身前——
云念君神色镇静,箫管已然抵至下唇,修长的手指按上箫孔,缓缓翩飞,一段柔和的旋律便悠然响起。
曲似《春江花月夜》,但旋律相近,细细听来又有截然不同之处。
这是他死前的逃亡日子里,靠着思念和苦楚凝结而成的改曲。
只因他在某次混沌时忽然忆起了合曲的那个约定。
约定不成,他便固执地坚持着单相思。
……
他的身上浮现起蓬勃的白色灵气,黑檀般的眸子里掠过一道精光。
这可是他特地用来加持通灵的改曲。
明明是一曲舒缓轻柔,却被他吹出了几分沉抑哀愁,隐隐还夹杂着些许肃杀的意味,几道音符转换之下,已经逼近跟前的鬼婴忽然爆发出一阵凄厉惨叫。
云念君下手毫不留情,他们从小就受师尊就教导,阴物是绝不能用好坏来衡量的,怨气的化身,不论如何都是沾满罪孽的存在。无论他们生前有多么悲惨,变成为祸人间的阴物后,都不能轻易放过。
不犯杀孽则净化,犯了杀孽则诛杀。
很可惜,它今日遇上的人是云念君,注定难逃此劫。
云念君猛然变换了曲调,旋律裹挟着凌冽的杀气,直击向鬼婴的头颅。
一股黑烟从“小麒麟”头顶冒了出来,云念君判断出这是鬼婴的本体,箫声随着旋律,一道道几近凝成实质般地掠向它。
没了掩护和力量的鬼婴四下逃窜,幻境的天空开始像镜子一样裂出一道道缝隙,最后一点点破碎开来。
它的神智非同寻常低等阴物,已经能准确地用话语表达自己的意愿。到最后一刻,它竟仓皇地开口叫喊起来:“如月,如月,你在哪里?快来救我啊!”
可未多时,它的叫喊声就渐渐变弱,随着幻境的崩塌慢慢一同消散了去。云念君适时收起了“遗响”,没让逐渐苏醒的其他两人察觉到任何异常。
云念君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仍紧紧将叶子泠抱在怀里。
叶子泠正睁着眸子盯着他,幽幽地说道:“你抱够了吗?”
他这才一惊,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期间不小心和叶子泠肢体触碰数次。
相比之下,叶子泠起身时就有些慢条斯理,甚至优哉游哉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宽袖。
云念君急中生智,尴尬地转移了话题:“方才我见着那鬼婴灰飞烟灭的时候,从它身上好像飘下来什么东西。”
叶子泠上前几步,拾起一片绢帕,问道:“是这个?”
云念君点头道:“应该是。”
他凑上前去和叶子泠一起观察,那片绢帕很干净,但从褪色程度来看,已经是极为破旧的老古董了,上头只绣着“步月”二字。
云念君回想起那鬼婴口中的叫喊,心中有了考量。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出自苏轼的《赤壁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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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19章 红翠似有还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