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临潭,一片落叶拂过树梢,飘坠到湖心之中。叶点清波,荡开一圈圈涟漪,将水中的月揉散成了粼粼碎片。
祁梁恭立在帝王的身后,老态龙钟地屈着身,迟迟没有说话。
昏暝中,他看到男人侧脸的轮廓不断有晶莹的微光滑过,转瞬即逝,却又接连不断。
湿痕犹如落墨的笔锋,将帝王棱角分明的颚骨描摹得更加明晰。
大监繁复的衣襟沉沉压在前胸上,缚住几分喘息。浮尘雪白的长毫在微风中无声扬起,又悄然垂落。
直到帝王面上湿冷的莹痕渐次干涸,祁梁才轻轻趋近半步。
少时,他缓声说:“皇上,神族泯灭,神女已故,可她终究将皇后留在了人世上。皇后流淌着凰安王与神女的血脉,是神族真正的遗嗣啊。”
大监声音更低,字字深重:“老奴斗胆言句大不敬,神族倾覆之祸,根系在先帝与太后。皇上虽承二人血脉,但自始至终身陷囹圄,亦是无辜之人。”
赫连熵听罢,苍白的脸庞静静地摇了摇。
他齿间迸出一句极苦的否决,只道:“朕,何曾无辜?”
男人喉中尽是深重的腥气,龙袖下十指死死攥紧,青白交错:“朕是罪孽之身,是亲手将景玉甯推入无间地狱的元凶。朕之所为,与父王母后又有何异?”
他垂眼望向自己微颤的双手,血丝从指缝间蜿蜒而下,污浊愈现愈深:“ 这副罪躯,本不配沾染他分毫。”
月轮没入云翳,浓沉暗影如潮覆掩,将帝王连同整座銮熙宫,尽数吞入渊底。
蛊虫啮心,剧痛疯狂地撕咬着赫连熵的心脏,让他几欲呕血。
然而此时体内嘶鸣的焚身之痛,却恰是他,唯一的救赎了。
……万幸,他已经将单命蛊,种入彼此的体内。
烈痛垂凝之际,男人心底唯余下这唯一一个念想,竟有着一腔至深的窃幸。
凰安神族的秘辛,与景玉甯的身世在赫连熵识海里揭开的刹那。
——惊涛倒卷,大婚的盛景挟着猩红烛浪,惊涛倒灌而来。
他看见,两盏以红绳相连的合卺酒,本系夫妻同心,相守之誓。
可他那时怀揣着最深的恶意,亲手将那牵连彼此的血色长丝,一寸、一寸,寸寸剪断。
红烛燃尽长夜,殿外唯余死寂的冷灰残烬,只有一个身穿刺目红嫁衣的青年,盖着沉沉的盖头,跪在冰冷的血祭里。
后来,听宫人说,那一夜,青年脊骨挺得笔直,未落一滴泪。
青年的心被他亲手无声无息地诛灭,连同心尖上残存的星点痴望,一同封埋入永夜的寒棺。
是他,亲手毁了景玉甯的双腿,让他不能久立,不能远行。
是他,亲手撕裂了景玉甯的尊严,将那一身清傲风骨生生碾作耻辱的残骸。
男人恍如万刃噬心,神魂堕入无间。
须臾,赫连熵咀嚼苦涩至极的哽咽,血红着眼,艰难问道:“玉甯既是神族,又身怀玉骨,为何他的双腿不能自愈?”
祁梁闻言,有过半刻的沉默。
俄而,他躬下身,声音沉肃:“陛下明鉴,凰安神族并无世间所传的力能扛鼎,亦或不死之躯等磅礴神力。”
他略顿了一下,语带苍凉:“神族所恃,是沟通天地的虔敬祭祀之力。”
“其肉身与凡胎无异,生老病死,概莫能外。”
大监布满皱纹的眼望向帝王,进而说道:“唯胸口一根天生玉骨,是天地所赐。但玉骨对神族己身无益,只于历代大尚国帝王遭遇大难之时,可借其意志延命生死,扶国不坠。
赫连熵的视野在寂夜寒风中,沉痛地沉黯下去。
许久,他低哑说:“神族以血肉为祭,护大尚山河无恙,最终却湮灭在赫连皇族,永无餍足的贪欲之下。”
语至此,他的声音浸透寂然,已经几不可闻:“赫连皇族罪孽至深,是命中该绝……”
这句低喃太过轻微,随即消散于风中,祁梁未能听清。
老者看到帝王面上无尽的绝望,沉吟片刻,终是缓声开口:“凰安神族确有一处异于常人,便是他们虽会衰老,但远缓于凡躯。譬如太后至今容颜未衰,亦极少染疾,皆因身伴玉骨,气脉所护。”
赫连熵瞰向不远处湖潭里,一片深玄如黢的水面。
半晌,他沉声问向大监:“母后屠戮神族,逼杀神女,至她的孩子从出生便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如此罪孽,神女的玉骨为何仍愿庇佑于她?”
祁梁身前的浮尘被夜风搅动,细密如发的白毫缠绕在宫服上。
老人听帝王疑问,敛眸沉静。
他昏翳的老眼,在暗无月色的幽景中,仿佛凝望进久远的旧梦里。
……继而,再次望见了那抹早已湮灭于世间的绝艳身影。
凰安愔华——集天地灵慧于一身的神女。
先帝用强权相迫,尚不及她片语回眸之威。
若她愿生,纵使太后宰相千般毒计,她亦可独善其身,拂袖而去。
可她,却偏偏选择了最惨烈的死法。
非是太后杀死她,而是她自己,愿赴黄泉。
片时而过,一丝极微弱的月痕挣破云层,吝啬地向地面洒下寸许的清辉。
祁梁的声音在风中散落如尘,低徊道:“神女爱世,其心悬于九霄。先帝于她不过浮光掠影,太后于她而言,许是亦然的。”
话语将落,老人垂下首,视线沉入脚下浓稠的墨色。那一刻,胸腔内连气息皆有所凝滞。
连祁梁自己也难以分辨,胸口起伏的是一声叹息,还是无声的悲鸣。
浓影吞尽帝王的面容,只听得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分明是滞在心头的哽噎,却硬生生拗成了扭曲的哀泣。
恍然间,听帝王沉吟道:“怪不得,母后的玉如意与玉甯……都有着相同的檀香。”
宫羽烛灯幽颤,像是坠入深谷的星子一般明灭不定。
净白的月轮终于挣破层叠的密云,将原本的清辉洒落下来。
祁梁握紧了浮尘的木柄,忽而启声问:“皇上,您可还记得宫中那株槐树吗?”
沧桑语声如一片轻柔的羽毛,慢慢抚过赫连熵凝滞的思绪。
新泻的月华下,祁梁的白发近乎透光。
赫连熵缓缓转首,目光沉冷,薄唇仍是紧绷。
他如何能忘?
那枚今时日夜紧贴心口、汲取他残存体温的梅花和田玉坠,曾是年少时他与景玉甯相许而坚守的信诺。
亦是在他碾碎青年那颗滚烫的赤诚之心、屠尽那份无瑕情意后,被景玉甯独自埋在那株老槐之下的冷物。
这些年,每当孤寂蚀骨之夜,大婚旧日之期,赫连熵都会踏足这株濒死的槐树之下,默然伫立,形同枯槁。
待夜色如墨泼落,他便长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躯壳凝如顽石,直至繁星尽隐,朝阳初升。
赫连熵目光垂落,投向脚下这片浸透神族玉骨与血骸的土壤。
低沉的叙语,恍若自阎幽而来:“昔年,凰安神族剖骨救宗文帝于生冥,那名神族之人埋骨于此,方生槐树。”
他目色苍茫虚空,仿佛重历于那场血淋可怖的弑神屠戮。
“二十余载前,槐树始衰。如今想来,正是凰安神族倾覆之时。”
无底绝望从未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帝王双瞳深处,他启唇,试图吸入一丝冰冷的气息,然唇瓣止不住地颤抖。
祁梁仔细地察看着帝王,皱纹与寿斑刻画的衰老面容下,神色异常沉重。
自追随先帝起,他亲眼见证赫连熵的诞生,伴他一路成长。年幼的皇子在最孤独无援的岁月里苦苦挣扎,他却始终未曾出手庇护,只任其以一己之力在风雨中筑起权柄,直至登基称帝。
这一切皆如先帝所愿,他便恪守先帝驾崩前的誓言,成为这位年轻帝王身后,一张沉寂多年的底牌。
可这位年轻的帝王,终究是在他眼皮底下长成如今的模样。
现在真相揭晓,他无比心疼于赫连熵会陷入何等绝望与悔恨。可身为臣子,他亦不能不忌惮于帝王情绪崩塌后的变数。
沉痛在心底烙煮氤氲,半晌,祁梁出声劝慰:“回皇上,那株槐树尚未彻底枯萎。虽然微渺,却仍存一线生机。”
赫连熵听罢,竟是慢慢笑了起来。
那笑极轻,也极苦,似从破碎的心腔深处溢出的残血。
静默良久,帝王低沉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虚妄:
“是啊,那棵槐树尚有一线生机。可朕,却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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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第 26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