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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沙漠漫卷,玄羽城高墙巍峨,皇宫踞于中央高。
远眺之下,气象森严,岿然不动。
自景玉甯施行推恩令起始,珀斯国所余高官与大尚边陲显贵,均被逐一拆解权柄。
古来贵胄重臣,素精于审时度势、见风使舵。
推恩阳谋固然昭然若揭,然而关乎身家性命、爵禄田宅。众人心内一番利害权衡,终是不得不俯首听命。
属地之权,田畴水堰,商衢军械,皆为饵食。青年以利相诱,精巧布局,令双方竞相倾轧,互为制衡。
其实只要人心存欲,就难逃计谋的掌舵。
不期然间,随着局势层层演变,那些珀斯国贪生怕死又野望不衰的余党,便铸就出了另一柄可用的新刀。
景玉甯顺势而为,大殿上,他颁赐下推恩令最后一道意旨,授夏长青全权辖制,李思林同旁辅佐。不出所料,那些对李思林下毒手的魑魅魍魉多系曹晋党羽所为,若非蛊虫强行维系着躯壳,李思林恐怕早就魂归九泉了。
但景玉甯仍是将这“活死人”的虚名高悬在边陲的朝堂上,冷眼旁观,甚至纵容默许着那些潜藏暗处的官员再度向这具“活靶”出手。
高台中央,青年深墨色长发间,翡金凤冠盘桓簪缀。
美人肤色胜雪,一袭澄光凤袍衬身,尊贵而耀目,然其自身光华之盛,更胜衣饰。
自阶下仰望,姿容之美,迥异凡尘。
近来他与台下这群众官相斗,纵使聪慧如景玉甯,也有数次捉襟见肘,力难独支之时。
边疆诸官大多征战过沙场。无论功勋真假虚实,人人皆有战绩傍身。他们自与皇城音信断绝以后,就如握紧最后一柄斩茅残枪,徒生震主之势。
景玉甯表面与之虚与委蛇,暗中几度权衡,最终却仍奈何不过盘根错节的边地权臣。
他一人终究孤掌难鸣,最后只得以兵行险招:借部族蛊毒与赫连熵留下的暗卫,行屠门刺杀。
他出手不多,唯挑几只出头之鸟。然一旦动手,是连其府邸三族一并铲除,斩草除根,寸草不留。
这招阴狠而雷霆,虽能迅速震慑住群臣,却也是将他自己逼入到孤绝的险地里。
边疆人心诡谲,那些不甘心俯首的旧臣,定会借此机会起兵逼宫,伺机反扑。
局势走到今日,这是唯一解法,他已经别无选择。
继而不出所料,一些贪生怕死的群官僚见状纷纷上疏,恳请奉行推恩令。
数日内,高官显贵或被迁徙外封,或远徙离疆。余下之人,有景玉甯蓄意留作股肱之臣,亦有待清算的心腹佞党。更有藏匿深处,伺机弑君的余孽党派。
皇宫大殿,气氛凝稠似铁。
孤高的皇后端坐于龙椅之上,俯瞰殿庭。
朝臣身影逐渐寥落,昔日满盈的殿宇,如今只余数列稀疏队伍,空旷处反衬出宫室愈发森冷的寂静。
众官员齐齐躬身俯首,弧度整肃如一。
景玉甯垂眼掠过众人,淡金色的眼瞳被狭长睫羽覆下一层浓重阴影。
“诸位各有职守,”青年声线清冷,一字一句敲在殿宇中,“莫忘尔等皆为大尚国边疆肱骨,是血火里搏出的功臣。这番治理属地,牵系皇城安危、前朝稳定。”
他话音稍顿,双目微眯起来:“此任托付,望诸卿无愧天下,无愧君心。”
青年圣言随出,重臣们脊背拱得更加僵直。
他们原以战功来震慑新君的由头,在此刻被这一句轻飘飘的“功臣”二字,压得喘不过气。昔日荣光,竟成了皇后手中的绞索。
重臣们当场不敢有异,齐声应诺,声浪激起回响:“臣等遵旨,必不负圣恩!”
额头紧贴在冰冷地砖上,所有翻涌的毒恨与不甘,尽数被吞噬在浓稠的阴影之中。
景玉甯睥睨过一众形同山峦般的背脊,心知这些官员势必会与他缠斗僵持下去。
但至此,唯有见招拆招。所幸一路行来,所见百姓非源,祸起于官。只要主脉可控,局势尚在掌中。
青年这般想着,面上的神色无动。他的思绪自这风沙沉沉的大尚边疆,缓缓转向皇宫之外,沙漠尽头,道路绵延的襄国。
数日前,他曾亲笔缮写一封国书,飞马急递襄国。
明面上以两国边疆交好,修睦邦交为辞,实则直指襄国包藏祸心,蓄意窝藏大尚钦命要犯曹晋,暗行干涉他国内政之僭越勾当。
一纸书信轻描淡写,无声无息地就给襄国定下了诸国大忌的双重罪名。
以此为始,景玉甯不仅抗自内忧,也终于将矛头调转,直指向了襄国。
青年指尖轻抬,对底下一众人说:“这些日,襄国或会遣使而来,尔等需盯紧。一有外使临城,即刻来报。”
他抬手理了理凤袍袖口,不紧不慢道:“若本宫察觉半分疏漏,届时重责齐罚。”
皇后声线淡漠,听不出任何涟漪与波动。
末了,只一摆手,声音很轻:“都退下吧。”
伏地的身躯整齐一颤,旋即以额触地,深深地叩下一首。
众人保持着跪姿,膝行倒退。衣袍摩擦地面发出窸窣之声,如同濒死的呜啼,直至消失在殿门外的森然光影里。
待众人悉数退去,景玉甯执起茶盏,轻抿一口新沏的金蚕叶。
温润的茶水滑入喉间,稍稍抚平了一丝干涩的微痛。
他缓慢吁出一口气,一丝不苟的鬓边,随着低头的动作而垂落下一缕发丝。
青年的视线仍停在案头堆积的卷宗上,只片刻便模糊起来。
然而,还未得喘息过太久,孙大夫与部族长老们就依次前来觐见了。
陆齐的禀报声在殿中响起,青年于间隙中闭目凝神,须臾,又缓缓睁眼,眸中清光已敛。
琥珀色的瞳仁泛着血丝,景玉甯微捏眉心,将疲倦压回眼底。
政务如潮,永无休止,而为君者,从无显露疲惫的余地。
殿堂高梁悬挂的野兽首级獠牙毕露,殿外天色昏黄,在漫天沙尘笼罩下愈发昏沉。
即便是白天,宫侍们仍悄然入殿,无声添上几盏灯火,为堂内带来一层暖黄微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孙邑携着身后排成队列的部族元老们,鱼贯而入,齐齐跪在地上。
皇后端坐在高位,眼神冰冷,目光自众人身上看过。
时限将至,这些人仍未能呈上破解体内蛊虫的解药。
景玉甯心底涌动出一股失落、烦躁与憎恶,诸般情绪交缠如麻,难以理清。
蛊虫日复一日盘踞于心口,灼痛绵延不绝,越是拖延,燎原之焰就烧得越是凶狠。
随着时日推移,赫连熵的身影便愈发频繁地闯入他的脑海。
……那一晚,男人把蛊药强灌他口中之时,猩红决绝的双眸太过深刻。
临行前,万千将士注目下,那混合着湿热、倔强与浓烈情意的吻,烙在他的唇齿间与额首上,血味腥浓沉重。
景玉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那些画面,连同窒息的温度,就像烙在他的心魂诅咒。只要轻轻一触,就能让他乍然回想起所有过往的细节。
……殿中陷入片刻的寂然。
孙大夫跪在最前,不等皇后问责,便抢先叩首,重重一拜,声音带着颤抖与恳切:
“启禀皇后,草民自知有罪,愿一力承担,听凭发落。只请皇后明鉴诸部族一心无二忠于大尚,让各位长老等继续为大尚效力边疆!”
他这话说出,是用一己之身为众人担责。
景玉甯居高临下地望向孙邑,俊秀的眉宇未动,像是不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孙大夫不必惶恐,距本宫所予期限尚有数日,尔等暂安心罢。”青年清雅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悦耳却平静得不带一丝暖意。
言罢,他目光徐徐扫过孙邑身后那些身着奇域服饰的长老。只见老者们皆以额抵地,身形僵硬如磐石,显是惊惧已极。
想来也是自然,他借部族蛊虫铲除异己,所行之事皆不亚于曹晋。部族纵使噤若遵旨,青年也心知肚明,他们对他这位深居凤位的皇后,存着何等深重的忌惮。
只是此时,部族蛊毒尚有大用,即便降罪,也不过是为手中再添一道将之攥紧的缰绳而已。
然比起强硬的缰绳,景玉甯当下最需要的,更是人心。
随之,青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向侍立一旁的宫人略一示意,声线温煦:“诸位年高德劭,跋涉入宫,多有辛劳。”
他眼波流转,扫过空旷的殿宇:“眼下已过晌午,本宫便留诸位共用午膳如何。”
说完,景玉甯起身,自高台缓步而下。
昏昧天光落在他华贵的凤袍上,与披泻的墨发融为一色。光影在他绝色容颜的边缘游移,将那惊心动魄的白皙与浓墨般的深黑,割裂在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他眼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略一倾身,亲手将那些匍匐在地的部族长老从地面上一一扶起来。
青年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每一张布满皱纹、神色各异的脸庞,在心中步下之后的路数。
——欲斗权倾朝野的边陲重臣,欲斗皇城那深不可测的首暌。
……仅靠珀斯余党,不够锋利;单凭部族巫蛊之力,犹嫌孱弱。
他需要一柄更为强劲、更为趁手的利器。
哪怕那置于钩上的香饵,会是他自身,乃至一国皇后的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