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第 265 章

祁梁在角落听到帝王与神女的谈话,无比胆战心惊,恨不能将自己整个人都蜷缩进政华殿梁柱下的阴影里。

这世上,从无人敢如此顶撞大尚的一国之君。

便是帝王亲自去李府求娶、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也绝不敢令九五之尊如此难堪。

果然,先帝在听完凰安愔华这番话,眉眼可见地沉凝下来,是天威震怒的迹象。

他从龙塌上直起身,半晌未动,接着一只手猛然抓住凰安愔华绣满神族纹路的宽袖。

随之不容抗拒的巨力袭来,神女被狠狠掼在冰冷的龙榻边沿。

只是,帝王的手在深压之际,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床幔帘帐因剧烈的拉扯垂落而下,潮水一般席卷缠绕在凰安愔华的身上,将她旖丽的身姿笼罩在一层魅色的朦胧中。

“天下是朕的,天下所有的女人,也尽归朕所有。” 先帝声音低沉,狭带君王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被冒犯的怒意。

他另一只手捏住凰安愔华的下颌,逼迫她抬起头,然而,力道停在极限之边,未让她感到丝毫疼痛。

一双锐利及鹰隼的瞳眸钉在她脸上,仿佛要把这层面具洞穿:“朕想要你,你就属于朕。”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从凰安愔华脸上狠力扯下这承载神族古老意志的面具!如同剥落一件碍事的物件,重重掷在地上!

面具“哐当”一声撞击摔落,在地上几度弹跳翻滚,繁复的纹路折射出破碎刺眼的光。

凰安愔华的真容就这样突然,毫无保留的,暴露在了帝王炽热而贪婪的目光之下。

先帝的呼吸在触及那张面孔的刹那停滞,就连眼中的暴戾都瞬间冻结。

剩下的,是纯粹被极致之美所摄魂的恍惚。

……竟有人,能美到如此地步。

神女繁密的长发垂落如瀑,几缕青丝拂过帝王的指节。

柔光轻覆,她的面容是尘世难寻的圣像,一双淡金色的眼瞳,在静谧中耀目动人。

她没有丝毫表情,即便被帝王禁锢于掌下,那双澄澈的瞳中也不见一丝惶恐、焦躁,亦无凡人该有的屈辱与惧色。

静若神祇,冷然无波。

凰安愔华平静地抬眸,望向帝王脸上流露出的癫狂与占有。

她像是俯瞰凡尘中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唇角极微地向上挑起,如冰玉霜雪,毫无温度。

“陛下,这浩渺乾坤,何曾真正归属过谁?”

“江山社稷,天下纷争,皇权血脉,于吾族眼里,不过蚁穴倾巢,瞬息生灭。”她说话的语气有一种极致的淡漠,仿若洞穿万古,不过沧海一栗。

先帝目光凝滞,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冷冽似天谕的评断。

半晌,低沉地开口:“朕乃天下之主,怎会是你口中的虫蚁?”

神女冰冷的弧度加深,透出半分悲悯来:“您自诩天下共主,然则,当真能乎?”

“一国之君沉湎强权,便是眼前这转瞬即逝的蜃景泡影,也终将在您指缝间,归于虚无。”她声音极为沉静,仿若箴言戛然而至。

帐幔拂过凰安愔华优美的肩颈线条,其下肌肤莹润,恍若无暇月华,透着一丝非尘世所有的清冷光泽。

许是祭舞方歇,神服之上留有几缕幽淡的檀香气息,若有似无萦绕在微凉的空气中。

少顷过后,先帝的视线灼烧在凰安愔华这张绝美却凝霜的面容上,终是缓缓地收回了碰触在她肌肤上的手。

“愔华,你比朕所想的,还要吸引人。”他言语流淌出一种更深的沉沦。

凰安愔华琥珀的眸底宁静如海,映着帝王的身影无波无澜。目光穿透而过,没有仰慕,也没有鄙夷。漫漫的,就像在看这世间的一棵树、一片叶。

她这超脱凡俗,近乎神祇的疏离,不断灼烧起先帝的心魂。爱慕在权欲中逐渐扭曲,淬炼出一种更为暴烈的,近乎亵渎神明的占有欲。

而神女只是慢慢地起身,转过去拾起那张跌落在地上的神族面具,重新覆上了自己的容颜。

祁梁仅在殿角里遥遥窥见神女的一抹侧影,眉目轮廓如隔雾看花,就已觉惊鸿照影。

然他却从来不知,一双映在先帝眼中的淡金浅瞳,是何等摄魂夺魄。

先帝这次放过了凰安愔华,却从未真正地放下过她。

她的美貌,独有的静谧与清冷,身上超然的神性,成为了他此生最难舍的执念。

日复一日,这妄念生在心窍深处驻扎盘踞。

纵知她是凰安王之妻,纵知神族圣洁不可亵渎。可先帝心中那焚天的爱欲,却叫嚣着将这轮高悬的孤月,强掳入他凡尘帝宫的金笼中。

他甚至盘算过,凰安王气血将竭,命不久矣。待其一死,就倾举国之力,立凰安愔华为皇后。妄想着与她夫妻伉俪,白首偕老。

……然而,比之先到来的,是噩耗骤传。

凰安神族一夜之间,倾覆殆尽,魂散尘灭。

直至最后,先帝也未曾碰过凰安愔华。

他并非不能,而是不敢。

神女从不属于他,那卑劣又贪婪的念头,终究只能随世事湮灭,埋入尘泥,一同腐朽在帝王的棺椁中。

……

接着,祁梁讲述了凰安神族被一夜屠尽之事,与太后所言大体吻合。包括其后,宰相从中施计,令先帝误信是襄国所为。

至此,尚襄两国战端开启,烽火连绵八载。

先帝对襄国的滔天恨意,非世人所想那样的无端而起。其祸端,是对神女私念的觊觎。

——一个由权欲与罪恶交织的妄念,最终却将其推向了弑神的绝境。

到底是何其的讽刺。

而凰安神族是为守护大尚王朝祭祀的隐族,虽无名于朝堂庶民,却为历代帝王皇族皆知。一旦传出其族一夜尽灭,不啻于国运倾颓,势必动摇赫连皇权之本。

因此,先帝只能忍痛密令封口,此后不得再提“凰安”半字。

太后更因私怨,暗中铲除皇宫中所有知晓凰安神族之人。数年间,知晰旧事者寥若晨星。恐怕如今,在整个宫阙中,也只剩她未能除去的司礼监大监了。

祁梁言至此。

赫连熵那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惨白与狰狞。

他僵立在原地,窒骨的痛与寒将他全身冻透。

“朕的双亲,灭杀神族。一个色令智昏,妄图亵渎神女,一个因私欲怨恨,屠尽凰安全族。”

他每个字皆从口中痛苦地泣出:“ 所以,玉甯成为神族的遗孤,被景怀桑当作棋子利用至今,皆是因为他们!”

他赤红着双眼,颤抖地望向大监,眼底是前所未有的痛恨,和几近崩塌的脆弱。

“……朕,是灭玉甯一族之人的后嗣。”

帝王高大玄黑的身影在晦涩的烛火下形成诡异而绝望的魔像,“朕无知了这么多年,肆意折辱伤害他,掌控他,囚禁他,妄想将他永远锁在朕的身边。”

“可朕,何曾有过半分资格?”赫连熵呛咳出声,齿间漫出血沫,嘶哑低喃:“从一开始,从第一次与他相遇,就什么也没有……”

他想到与景玉甯初见时,那耀眼的小美人、小神明,是年幼太子心中唯一不灭的光。澄澈明净,远比青夜宴湖心万盏莲花灯都要明亮。

那时,他痴愚地笃信,这一定是苍天垂怜,是命盘烙刻、一生相缠的缘。

可后来,他的神明却说,——后悔遇见他。

倘若再来一次,玉甯恐怕再也不会偷偷跑去青夜宴了吧。

原来,他与他的父王都是同样的人,都在觊觎本不该被他们触碰的神明。

为此不惜用爱、**、枷锁、痛苦,一切可用的手段,将其强留于尘世,将之束缚,将之玷污。

赫连熵唇齿微启,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凄月如刃落在他身上,浸透骨髓的寒意,平添无尽凄寂与绝望。

蓦地,“青夜宴”刺入脑海。

这三个字,是父王曾经御笔亲题,摘自《春江花月夜》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曾几何时,男人含笑着,向景玉甯低语:‘不知父王当年,为谁饱尝此相思之苦,借由一场夜宴之名,把国相府比喻成了离愁的青枫浦。’

……今时,终于有了答案。

父王追思神女,设下夜宴,却阴差阳错地让年幼的他,与年幼的景玉甯,于那里初逢。

月冷如坟,真相如鸩。

滔天的罪孽与荒唐的情孽,由着一场青夜宴为始,缚住了两代人的痴妄。

何其……造化弄人。

赫连熵眼中有泪,渐渐浸湿了视线。

须臾过后,连同銮熙宫的花与草,流水与谭碧,都再也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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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君知
连载中泽弈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