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熵面若寒铁,神色骇人地听着太后讲述她与先帝的过往。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皆非他熟知的任何传言。此刻从太后口中倾泻而出的,是远比那些杜撰的流言更为惊心动魄的真相。
一个仅存于传说的神族,一个湮没于尘的名字,一位他从未知晓、却令父王倾尽江山与感情去挚爱的女人。
这一切都狠狠地砸毁他原有的认知疆域。刹那间,只觉全身血液都倒流逆冲了,麻痹感瞬间遏住七窍神魂。
太后双目赤红,呓语仍癫狂不休地回荡在殿中。
赫连熵瞳眸翻搅浓稠窒骨的巨震,他眼中杀机混沌而磅礴,让人无从分辨,这杀意究竟是指向眼前的生母,还是化作朽骨的先帝,抑或是……指向他自己。
到最后,他良久静默。
福禄宫主殿中的长香悄然燃尽,檀烟掉落的青灰污秽而飘渺。
不知过到几时,帝王终于抬起头,目光锁在太后的脸上,喉咙滚出沉甸甸的一句:“景玉甯,究竟是不是父王的骨血?”
——这个疑问,是一切的本源。
赫连熵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到何样答案。
若太后所言属实,那么,景玉甯…极有可能是那段孽缘的遗子。是与他血脉相连,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殿宇陡然寂静,暮色渐沉,室内一片阴冷幽暗。
只见太后在他这一问之下,陷入了更为漫长的缄默。
赫连熵哽在喉间的气息颤抖又滞涩。
心口中蛊虫啮咬血肉的剧痛,让他清晰地感知到自身血液的灼沸,一种炙烈的酷热。
直到此刻,男人才彻底惊觉自己竟是如此的疯魔。
他居然无比渴望着景玉甯真的能是他的手足,渴望血脉相连的羁绊能把他们永生永世束缚在一起。
他抓不住青年的心,越是寻觅,越是强迫,就越是疏离。
世间罕有的单命蛊,承载不起他们之间“情”字的重负。可若,他们骨子里淌着相同的血,这份源自血脉的羁绊,便是天地倾覆、刀斧加身,也再无人能将其斩断。
片晌死寂,太后颈项僵硬地缓缓摇动,只挤出零散的几个字:“……哀家,不知道。”
她柳眉似阴险的薄刃,在低垂之际闪过一道幽芒。
景怀桑曾明示,景玉甯该是凰安愔华与那短命的凰安王所生之子。可凰安愔华勾得先帝病态痴迷,谁又能断言,她未曾承过先帝雨露,然后暗结珠胎躲入景府苟且偷生?
念及此,太后心底的毒藤疯长——定是如此!
熵儿对景玉甯执念过深,但也不过是虚无的爱情罢了。
若让他知晓,景玉甯身负皇血、是有资格掠夺他的江山与皇位的皇子……或许,赫连熵的那点悖逆之情,就会在滔天权欲与兄弟阋墙的腥风血雨中,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的熵儿,就能由此杀死景玉甯,杀死凰安愔华的遗种,永绝后患!
赫连熵一寸寸打量太后僵冷惨青的面容,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无一丝流动,静得骇人。
“是么。”良久,他喉间滚出二字。
帝王沉冷的声音仿若冻裂了她的骨髓:“屠戮神族,因妒恨而迫害神女。如今,还要朕亲手诛杀这世间仅存的神族遗孤?母后,你不怕天道轮回,业火焚身么?”
殿内空气被他诛心之问抽空,赫连熵唇角扯出一线讥诮的弧度。
“或许您素来蔑视天理报应,朕亦不屑此道。” 他每字皆重砸在太后身上,“但朕此生,绝不愿重蹈你与父王的荒淫后尘,你也休想伤景玉甯分毫!”
赫连熵周身如寒潮弥散开来。
暮色四合,男人高大的身躯背对着殿内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几乎与门外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融为一体。
香炉中,青烟余烬尘灰。帝王未再转首,只径直地踏出了福禄宫的门槛。
宫外侍立的宫人噤若寒蝉,无人敢踏入殿中半步。
晚霞褪尽到最后一丝暗紫的光色,他们只敢静悄悄地点亮殿外回廊与长桥上的宫灯。
昏黄火光投映在幽深的碧潭上,随着冷风扭曲晃地动着,宛如无数幽魂在水底恸哭。
赫连熵一步一步走去,他脚下所行的路并非是通往政华殿的御道,而是转到銮熙宫的去路。
漫长的宫道形如踏入无尽的虚空,周遭朱墙金瓦,灯影摇曳,让他如同行走在梦魇的夹缝。不知来路,不知前行,不知自己该怎样走下去。
直至走到銮熙宫的大门前,临见镇守宫门的石雕神兽。帝王倏然驻足,立在两座庞然巨兽的浓重阴影中,无声无息。
他此时宛如另一尊被遗落于此,毫无生命的石像。
只有胸腔深处一颗被蛊虫啃噬的心脏,在无声地狂跳与嘶鸣。
然而就在这凝固的刹那,身侧忽地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帝王依旧凝望向石兽被月色勾勒出的冰冷轮廓,未动分毫,却知道,是祁梁来了。
年迈的掌印太监,停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微微躬着伛偻的身子,手中雪白的麈尾浮尘低垂。
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帝王周身的孤寂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惊扰这片凝固的沉重。
霜白残月隐入云霾之内,銮熙宫的大门外唯余几缕烛火映出橙金微光。
赫连熵静置在檐下,片时,沉吟低问祁梁:“太后与朕所言之事,你都知情?”
祁梁上前半步,俯身答:“回皇上,老奴知道。”
祁梁早在政华殿之时便推敲出赫连熵去到福禄宫后,将从太后那里听闻什么,也揣测过太后会如何向帝王诉说那段的往事。
赫连熵侧首看向祁梁。墨眸深处一片空洞,却被门前的烛火映照出一丝微弱的亮光。
“太后所言……俱是真实?”他问。
祁梁苍瘪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恭敬地回他:“回皇上,是属实。”
他看向帝王的目光,继而再言:“只是旧事如残镜,太后告知皇上的,是她眼中所映一角,老奴不敢妄论真假。但往事非只有一面,皇上或可听听老奴眼中所见的事实。”
赫连熵久久地看着他,尔后淡道:“也好。”
说罢,他转身走至门前,亲手推开了銮熙宫沉重的门扉。
幽静素雅的宫苑映入眼帘。入秋之际,合欢树上的花朵已大半凋零。静谧的长廊与空阔的大殿在夜色烛光下延伸,不见青年熟悉的身影,唯余一片深沉的孤寂。
与景玉甯分离不过数日,可当帝王踏入銮熙宫,鼻尖捕捉到那缕消散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檀木余香时,一股蚀骨般成疾的思念便吞噬了他。
他咽下口中的酸苦与腥味,步入主殿深处。
祁梁悄步随行在后,直至行至一方石桌与长椅前,赫连熵停步,修长的手指抚过石桌冰冷光滑的桌面,却并未落座。
他回首,目光盘旋在祁梁身上,只道:“你说吧。”
帝王英俊的面容隐在幽暗里,辨不清真实的神色。祁梁屏住一口气,手悄然握紧了掌中拂尘。
他无法预知,帝王倘若知晓了那被岁月尘封的真相,将会如何。
倘若天意垂怜,他宁愿帝王一生都莫要触及这些血染的旧事。
年迈的大监阖上刻满岁月皱痕的眼。
故人万劫不复,又何必将年轻的一辈拖入这场惨烈痛楚的轮回中?
只恨,他未能察觉景怀桑手中还藏有这样一张足以致命的底牌。也可叹,凰安愔华终究踏上了自毁独影,无法回头的绝路。
“是,老奴遵旨。” 祁梁躬身,行下一个深礼。
赫连熵看着他枯老微颤的身形,略抬手:“坐。”
祁梁谢恩后,在石凳上缓缓落座。
他定了定神,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宇中缓缓响起:
“皇上还记得,早年间宫中流传过一则神话。——槐树生玉骨,照神光护佑。”
“这道神话所说,正是凰安神族。”
他讲述道:“二十余载前,凰安尚存于大尚国。彼时,神女愔华为先帝惊鸿一瞥,惊为天人……”
……
那时,凰安祭舞已毕。先帝称龙体不适,特意留下了凰安愔华。
神女侍立在先帝的龙榻前。
一身神族特有的华服,金色纹路的面具遮掩了全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与一抹薄唇。
殿中一应宫人皆被屏退,唯有祁梁侯静默于远处角落。
凰安愔华微微垂首,绝美的身姿静静挺立。几缕淡棕发丝垂落身前神服,余下青丝如瀑披散身后,流泻过柔美的腰肢曲线。
先帝看得入迷,天下从未有人能令他如此魂牵梦萦。即便只是这般静立着,那沉寂的姿态也足以捕获他全部心神,胸腔内的心脏狂跳不止,就要挣脱而跃出。
他毕生也应忘不了,初见凰安愔华的那一刻,美到惊心动魄的身影向他敛衽行礼。
清泠的声音直击烙入骨髓深处:“吾名愔华,自凰安而来。”
他伸出手,指尖微颤,示意凰安愔华再靠近些。
目光如被丝线牵引,深深缠绕在眼前的身影上。帝王眼神里有着罕见的、近乎卑微的渴求:“愔华,能否将面具摘下,让朕看一看你。”
凰安愔华依言上前,步履轻缓,堪堪停在他指尖将触未及之处。
冰冷的金属面具隔绝了所有情绪,只余下一片静深的谜。
清凉如碎玉的声音自面具后响起,字字凿入冷凝:“愔华就在陛下面前。您此刻所见,便是我。”
先帝呼吸微微一窒,他指尖蜷缩了一下,艰涩地问:“你……是不愿以真面目待朕?”
神女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镶金珠饰,平静地落在他的脸上:“陛下眼前的愔华,与神族面具血肉相连,亦是我的一部分。陛下想看的到底是凰安族的神女,还是一个被您剥落神格,可供狎玩的皮囊?”
她的声音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面具繁复的古老纹路间隙,隐约窥见一双淡金色的眼眸。
颜色如同凝固的夕晖,宁静、辽远,无喜无悲。
谁记得,“槐树生玉骨,照神光护佑。”这句话。
出现在191章,赫连熵得知青夜宴真相,在槐树的下面挖出了景玉甯埋下的玉坠,他短暂地回忆过这则失传已久的神话故事。
当时大监说:”大尚国自宗文帝起以三代皇室先祖虔拜于天,喻其生生不息护世天下。不正恰似这颗树,虽将死,但也仍是活着。世间天意不测,皇上又如何知晓这只是后世流传的一段神话呢。”
赫连熵那时沉浸在懊悔与悲痛中,没有细想过大监这番话的含义。
如今却要在充满冰冷的算计,与举步两难的境地下,被残忍地揭晓了。
新一代帝王,与他挚爱的青年,一路走来所滋生的爱恨因果,早便有迹可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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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第 26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