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依旧灼目,炙烤着宫墙与砖瓦,地面蒸腾起未散的暑气,一如夏季刺目又炙热。
只是秋风悄然间转凉,卷起几片枯叶,在青石板上簌簌作响。
赫连熵屏退了跟随在身后的侍从,独自一人踏入福禄宫。
他记不清上次来到这里是何时了。许是诛杀国舅之后,许是某个闲日里,与景玉甯在花园品茶时,曾隔着花影瞥见过福禄宫的飞檐一角。
只是那些记忆太过模糊,如今重临此处,只觉陌生如旧。
宫门幽邃,回廊静谧,帝王沿着长桥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年少时稀少朦胧的影子上。
福禄宫依旧如记忆中那般金碧辉煌,长廊横跨碧潭,朱红廊柱上盘踞着栩栩如生的神兽浮雕。
见到帝王驾临,福禄宫众人全都慌忙地跪拜行礼。
赫连熵对他们视若无睹,步履不停,径直地朝正殿走去。
然而还未踏上门阶,就看到太后已经闻声疾步走了出来,衣袂翻飞带起一阵仓促的风。
她一眼看到帝王玄色的身影踏入福禄宫时,目光全然凝住了。
湿润的眼紧锁着赫连熵,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沉滞的暗涌。
这些日子堆积的思念撞上冰冷的疏离,堵在喉间凝成一块硬石。忧惧缠绕而上,在真切触到帝王的瞬间,绞得她指尖发僵,一时失语。
她快步上前,在赫连熵面前站定。
……咫尺之距,她的孩子眉峰如刃,周身沉冷的帝王威压如同无形的壁垒,冻得她骨髓生寒。
她的眼眶泛红,泪意一点点涨满。
“熵儿……终于回来了。”太后轻声唤道,嗓音微哑,如同蒙尘的锦缎,失了往昔的珠玉光华。
她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及赫连熵面颊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抚了上去。
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看上去有些突兀,如同一点凝固的、不合时宜的血迹。
“我有话要同你说。”她声音放得极轻。
日阳的晖芒剥蚀着太后的面容,曾经丰润的光泽开始有了褪却的迹象。
就连此刻落在男人颊边的指尖,也透出嶙峋的骨感。那曾象征尊荣、饱满的皮肉仿佛只留下这抹刺目的鲜红蔻丹缀在嶙峋之上。
赫连熵静静凝视着自己的生母。
被她指尖碰及的刹那,极其微弱的触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激起,便沉入了眼底的沉凝。
岁月终究在她身上留下了刻痕。这个认知清晰地映入赫连熵的眼中。无关悲悯,只是一个冰冷的事实。
帝王神色未变,任由那只手停留。片刻静默后,他开口,声线平稳无波:“母后气色欠佳,儿臣扶您进殿。”
太后余光扫过殿外匍匐的宫人,缓缓收回手,连声道:“好,好......先进去再说。”
帝王便托住太后的手臂,二人相携入内。以岑儿为首的宫人们伏地行礼,待殿门缓缓合拢,便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福禄宫的内殿已无往日香雾氤氲、奢靡华贵之景,虽仍维持着体面,但处处都透露出凌乱。
屏风下散落各样琐物,太妃椅上堆着几块缝补到一半的锦缎,镂空圆桌更是摆满了玉镯首饰,看起来交错无章。
太后显然是在绣这些华锦布料时听见动静,手中未及收拾,便匆匆离开。银针尚悬在桌边,拖着一缕未断的丝线,随殿中微弱气流轻轻晃动,看起来摇摇欲坠。
赫连熵缓步穿过中殿,停在那张沉木高椅前。
少去了轻纱幔帐的遮挡,昔日缥缈的景致尽数显露。他很快就注意到,太后从不离身的玉如意也不见了踪影。
太后立于他身侧,眼珠游移不定。
赫连熵倒不急,他扶着太后在正中主位坐下,自己则安然落座于一旁的侧位。
自李党覆灭、母子决裂以来,这还是头一回,他如此礼数周全地对待她。太后心头泛起一阵酸楚的疼,夹杂着几分久违的满足。
她多希望时光能在此刻多停留片刻,可真相惨烈刺骨,她终究要亲手戳破这片渴求的幻影。
少顷,太后艰涩地开口,嗓音如破锈的刀锋,从喉咙里硬生生刮出:“熵儿,哀家知道你爱景玉甯……可他,非死不可。”
话出口的刹那,便如断弦,再无转圜。
她视线攫住赫连熵,眼底翻涌起近乎癫狂的执念。
她猛地咽下一口血腥气,嘶哑的嗓音带着决绝:“那个孽种是你命中的劫。你若不除他,他终有一日会毁你根基,夺你江山!”
说话同时,太后竟是踉跄着扑上前来。十指如钩,死死攥住帝王胸前的龙袍。
绣金玄色的衣料在她指下剧烈扭曲变形,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生生撕裂。
“熵儿。”她凄厉唤声,浑浊泪珠滚落而下,“母后求你,不要让赫连皇族断送在他的手上!”
泪水掉落在赫连熵的衣衫上,洇湿与玄暗转与浓暗融为一体。
赫连熵眸色冻结,化为寒冰。
倏忽,他广袖猛地一拂,带起一股凌厉罡风,将太后孱弱的身躯狠狠震飞出去——!
帝王嗓音沉到骇人:“母后要动朕的皇后?”
他缓缓站起来,一步踏前,周身杀意凝如实质:“您莫非是嫌福禄宫的香火…”靴底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烧得太久了?”
赫连熵毫不收敛杀气,连同母子间最后一点温情都撕得粉碎。
太后的脸色黄白如蜡,唯唇色嫣红似血,如夜魇的鬼。
她被帝王这一推,重重地摔在地上,冰冷的金砖透过衣料传来刺骨的寒凉。她恍惚地抬起头,在疼痛交织的视线中,看见赫连熵的身后仿佛浮现出尸山血海的幻影,血浪滔天、白骨如林。
—— 景玉甯,是盘踞在帝王心头的逆鳞。
谁触,谁死。
赫连熵面色阴沉可怖,犹若暴风雨前凝固的铅云。
他本以为太后只是因禁军哗变而心神剧震、方寸大乱。
可当“景玉甯”三字从她齿间迸出时,他只觉心头如遭重锤,五脏六腑都似被那无形的重锤狠狠擂中。剧痛伴随着冰冷的麻痹感瞬间蔓延,将他每一寸神经都死死绷紧。
太后坐倒在地,身形在空旷殿宇中晃颤,却终究如枯木生根,死死钉在原处,再难挪动分毫。
……她失去先帝,失去李氏一族的荣光,更失去无上的权柄与尊荣。如今唯余下这个与她血脉相连,却形同陌路的帝王。
她绝不能容忍,自己拼尽一生守护到最后的一切,仍旧尽数落入凰安愔华,那个她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的贱人手中。
蔻丹深深掐入掌心皮肉,直至骨节泛白。鲜血自指缝汩汩渗出,将艳红的甲色染得愈发凄艳,宛若泣血之花。
半晌,她低声笑了起来。逆光中,那笑容扭曲绽开,狰狞如鬼魅。
“熵儿……”太后艰难地从地上支起身子。
她嗓音沙哑低沉,却透着咬骨的执念:“你以为,哀家为何执意要杀景玉甯?”
她无比恶毒地看向自己的亲生骨肉,凤眸里焦烧近乎癫狂的仇焰。
“他根本不是景怀桑的儿子!”唇中挤出的话语形同淬毒。
赫连熵猛然怔住,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刹那冻结逆流,瞳孔猛地收缩成刃。
“你...说什么?”他黑眸霜寒。
太后仿佛在绝望中汲取最后一丝扭曲的力量,缓缓地直起身,如幽魂般向他渡近一步。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又尘埃落定的平静:“哀家没有骗你,他不是景氏的子嗣!”
赫连熵沉稳的气息终于在此刻紊乱,惊涛骇浪的情绪从错愕、震惊,到焚天怒意,在电光石火之间反复交替,几近失控。
下一瞬,他猛地钳住太后双肩,力道之大几乎要碾碎她的骨骼。
他死死盯住生母的脸,想从中挖出半分破绽。可那张脸上只剩一片灰败的疯狂与淬毒的恨意,任凭他目光如炬,也寻不到一丝常人的温度。
——景玉甯不是景怀桑的儿子?
这怎么可能,简直荒诞至极!
然而,太后的话语,就像无数寒夜鸦群在脑中嘶鸣盘旋,反复炸响,搅得他耳中嗡鸣不止,神智欲要崩裂。
良久,赫连熵开口,声线低沉冷厉:“景玉甯若非是景怀桑之子。”
“……那他的生父、生母,又是谁?”
帝王眼中寒芒直直刺向面前的女人。
太后的唇瓣翕动,那抹猩红的口脂在暗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忽然,她仰起头绽开一抹凄厉的诡笑,唇边溢出疯魔般的阴狠:“哀家说了,他是大尚的仇敌,自然是仇人之子!”
赫连熵狭眸,冷声重复那两个字:“仇人?”
帝王高大的身影沉沉倾轧逼近,瞬间吞噬了太后周遭所有的光线与空气。
他垂眸,俯视面前这个赋予他生命的女人,冷冽的神情仿佛在审视一具被虫蚁蛀空,散发腐气的棺椁。
“谁是大尚国的仇人?”
质问如断头的铡刀轰然坠地。
殿内光影翻卷,如潮汐将二人吞噬。
太后望进赫连熵深如渊谷的眼瞳中,她全身肌肉在皮下绷紧,像被死亡的气息狎然扼住。
——极致的恨与蚀骨的惧,在胸腔里翻搅、撕扯。
蚀骨的恨意早就化作了血肉的一部分,二十余年,她便是在毒藤勒紧的剧痛中,一遍遍靠着抚摸那玉骨,慰藉虚假的“胜利”与满足,一次次陷入轮回往复,沉沦于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
可景怀桑却亲口告诉她,她的噩梦,她的阴影,从未因剖心剐血的神女玉骨而消散分毫。
凰安神族,凰安愔华,景玉甯……这些名字是烧红的烙铁,一个接一个烙进她的魂魄深处,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也莫过于此。
叫她焉能不惧?又焉能不恨!
太后的朱唇难以抑制地张开,胭脂流转出妖异的尘芒。
她咽下喉间沾粘苦涩的津液,终是生生挤出那几个浸透血泪的字来:
“凰安神族。一个被大尚屠尽,该受天诛的神族。”
赫连熵闻言,瞳孔骤然缩紧,身形凝滞。
这个陌生而诡谲的名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违和感。不解、惊愕、以及某种超出掌控的不安,正顺着他的脊背一寸寸爬上来。
凰安神族?
他自幼生长于帝室深宫,从太子到君临天下,自信对大尚秘史了如指掌。若真有这样一个与大尚结下血海深仇、甚至被彻底抹除痕迹的神族,为何朝野上下竟无半点风声?连皇室秘录都未曾提及?
殿内诡寂蔓延,残晖如血,将太后的倒影落在描金的殿柱上。那影子被拉得奇长、怪异飘动着,宛如一缕褪色的幽魂。
赫连熵神目森冷,一字一顿:“凰安神族,是什么?”
他感受到自己脚下有座无底渊薮,正在无声龟裂呼之欲出。
恰在此时,太后藏青翟衣上的神兽被斜光照亮,兽瞳金线微光簌簌游移,恍若要撕破那层织物,破帛而出的活物。
太后深深凝住眼前的帝王,良久,斑驳的朱唇扯开一个扭曲的弧度,喉间溢出的声音黏腻且嘶哑。
“凰安神族,曾有个神女。”
她缓缓抬起手,字句沉吟:“她是魅惑天下的妖孽,吸尽人间气运的伥鬼。”
指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刺目红痕,最终重重楔进了自己的心口之上。
“她是哀家,与你,一切灾厄的源头。”
太后阖了阖眼,唇角控制不住地抽搐,须臾过后,吐出了那沉痛至极的真相:
“她是你父王……宁负天下,倾尽所有也要深爱的女人。”
稍顿,一字千钧:“也是景玉甯的生身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