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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华殿久旷主位,金砖玉阶被擦拭得纤尘不染,漫出一股砭骨的寂冷来。
雕龙槅窗滤进天光,在空荡的丹墀上投下森然栅影。赫连熵玄甲未卸,他踏着铁靴走过空阔的殿心,足音如钝刀般刮过地面。
赫连熵的手指在冰冷的玄铁护腕上一扣,披风与甲胄即刻应声而落,砸在大殿石砖上。
帝王踏过玉阶,坐到龙凤椅之上。
龙袍征行的甲面与金銮扶手相撞,铮鸣声令人胆寒。
届时,景怀桑、祁梁与萧越便到大殿中。他们跪在台阶下,无人敢于抬头直视帝王那阴鸷的眉峰。
政华殿空旷寂静,乌石铺地,远望之下恍若一方无底的深渊。
近前三人的身影在高阔殿宇中显得格外渺小,赫连熵神色沉凝……正是这看似微末的身影,却能于一念之间撼动整座朝纲。
帝王卸下的玄甲横亘在他们面前,甲叶间卡着塞外的砂砾,近观可见划痕错乱纵横,以无声的压迫彰显着龙驾一路的奔途。
凹陷护心镜上映出三人低垂的面容,犹如一柄寒刃悬于颈侧。
沉寂良久,赫连熵布满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挲过龙椅上精雕的金纹,低沉嗓音在大殿内回荡。
“诸位代朕监国的这些日子,这张龙椅可还称心?”
他手掌重重落在椅臂,玄色龙袍与金线刺绣在一明一暗之间有如雷霆暗涌,将整个大殿都压得喘不过气息。
赫连熵独坐于高台,身侧空悬的凤座变得格外刺目。龙凤纹饰流转血色光华,仿若象征帝后盘绕共生,鹤唳于堂。
几日间,对景玉甯的思念在胸腔里层叠堆积,逐渐化作戾气,使男人眉峰间凝结的霜色又重下三分。
他指节搭在雕座龙首上,薄唇吐息,“你们不言?看来朕是说中了。”
帝王的声音一寸寸地冷下来,道:“当年李群逼宫谋逆,你们个个义愤填膺、口诛笔伐。但朕要问,”说着他倾下身,龙袍甲面刮在座椅龙鳞纹上。
“你们恨的,究竟是他谋逆之心,还是恨他野心有余却无能至极,不配号令你们这群跋扈诸侯?”
赫连熵含带杀气,终于把君臣这层窗户纸捅出一道狰狞的口子:“最后还败得那般难看,连场像样的厮杀都没给诸位看够,是么?”
景怀桑跪在正中央,纹丝不动。他低垂的面容掩在阴影里,眼底却浮着一道森冷如刃的锐光,如淬满剧毒的银针。
——终究,是羽翼丰满起来了。
他望着乌石地面上映出的辉金龙椅,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在深宫蛰伏的少年身影。
那时的太子年幼孱弱,却早早学会了敛锋藏锐。言行举止懒散随性,宛如一个不谙世事的贵胄子弟。可酷似先帝的深黑眼眸,却掩不住骨子里带煞的凌戾。
文武百官皆道他稚拙有余,殊不知,少年早已暗中布势,步步为营。登基以后,仍忍辱布局。直到今日,终于能以帝王之威,直逼他这位权倾天下的宰相了!
寒意悄然蔓上脊背,景怀桑竟在此时浮起一丝诡异的欣慰。
在这盘沉浮天下的局中,先帝早早衰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稚嫩无力的纸老虎。而如今,这只纸老虎慢慢长出了森然尖利的利爪,正欲朝他的咽喉而来。
少顷,景怀桑深深叩下首,扬声说道:“皇上明鉴,老臣惶恐。李群谋逆弑君,为一己私欲祸乱朝纲,其不忠不义之行,臣等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老臣知晓,李党倒台,皇上欲肃清朝堂,然百官如林,难免良莠不齐。朝野居于皇城圣光之下,阴影犹存。皇上为此动怒,皆是臣等无能。”他再次叩拜道。
然而抬起头时,目光并无半分敬畏之意,前半身也随之直立起来:“可皇上该知,臣等衷于皇族,日月可鉴。”
赫连熵漆瞳微敛,与阶下仰首的景怀桑相接,寂静中似有金戈相击。
帝王眼底翻涌着恨及怒,而景怀桑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只是在欣赏一件精心雕琢的器物。
那眼神分明在说:他能亲手为高台上的龙椅铺就锦缎,自然也能一片片地、亲手剥下帝王这张尊贵的龙皮。
赫连熵遥遥对峙于景怀桑那双眼睛,四目相接,连时间都为之凝滞。
良久,赫连熵徒然轻笑出声,带着一层意味莫测的从容。
他缓缓俯瞰景怀桑,语调不疾不徐:“景怀桑,你可知,朕最欣赏你什么?”
景怀桑仰首静听,闭唇不语。
赫连熵唇角轻挑,自问自答道:“朕最欣赏的,是你的忠心。”
话音落下,殿中无言语。景怀桑姿态纹丝未动,唯有脖颈线条绷得更加锋利。
赫连熵凝视着阶下这道身影,目光自那身官袍缓缓掠过。仙鹤补子泛着青芒,如欲展翅而困于囚笼之中。
帝王轻轻打量他,巍峨殿宇内,玄漆龙柱在光影里蛰伏成谜。赫连熵眼底暗潮波游,顶上龙冠肃然不动。
他道宰相忠耿,并非诳语。朝堂之上,唯有帝王能够窥见,这只饕餮眼底究竟燃烧为何。
他们本是同根生的荆棘,自然能感受到彼此冷至骨髓的熟悉感。
政华殿外斜光洒落,在青石地面上投下三道诡谲的剪影。景怀桑跪在中间,袍角的阴影如毒蔓疯长,悄然缠上了御阶的龙纹。
帝王目光微敛,盯住那片晦暗的影子。
景怀桑所谋,何止是篡位夺权。他的野心比历代帝王更甚,更贪婪,更不可餍足。
他求的从来不是龙椅,而是执掌天地经纬的棋局,是以众生为子,以山河为盘,做那翻云覆雨、操弄乾坤的执棋之人。
殿内寂静如渊,连呼吸都结冻成冰霜。直到一旁的祁梁因年迈伏跪太久,身子轻轻颤动,才将这死寂撕开一道裂隙。
景怀桑余光微动,继而拱手之际袖袍轻摆。
他顺势接言,语气沉稳如昔:“那么皇上,可否成全老臣这片赤诚之心?”
宰相言辞不激,却字字藏锋,当最后一个字落地之时,殿外寒鸦忽然惊飞。黑羽疾掠过雕窗,在日光与殿影之间划下一条无形的裂痕。
赫连熵眼廓沉入暗色,薄唇轻启:“你之忠心,可铸天下社稷,亦能燃世间烽火。福祸之间,存乎一念。”
话罢,他抬眸直视景怀桑,眼神如钉:“朕成全你,你得先成全朕。”
帝王一语封喉,钳制尤甚。
景怀桑眼尾那道微不可察的褶纹微扬,便是听懂了帝王话中每一道锋芒所向。
片刻后,跪在地上的祁梁忽而微动。见他伏首叩地,苍老的声音在殿中沉沉传开:“皇上,老奴有负圣恩,恳请责罚。”
大监脊背佝偻,字字清晰:“老奴携司礼监领罪。皇城与近郊原由司礼监主责市贸,账簿明面无误,然入库之数却廖少无几。老奴彻查户部,账面光洁无瑕疵,而暗账所指,皆在襄国关税。”
他顿了一瞬,方低声续道:“此中牵连极广,老奴深知己罪,难辞其咎!”
语毕,殿内陷入如坟般的死寂。
老人请罪之言字字是刀,看似伏首认罪,实则是将户部与襄国的勾当,顺势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恰如将一柄匕首,稳稳递到帝王的手中。
景怀桑的鹤纹官袍未动,唯有玉带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曲了曲。
赫连熵目光在祁梁与景怀桑之间游移片刻,忽而冷笑道:“户部账目若细查,谁人又经得起?只要不出大乱,朕向来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完,他话锋陡转,盯住景怀桑,声音渐沉:“倒是宰相这些年将户部管得太过干净,这般谨慎,反倒让朕觉得处处都是破绽。”
景怀桑闻言神态不变,只略整衣冠,拱手道:“让皇上忧心,是老臣失察。”
他眼尾扫过祁梁,缓声说:“户部经得起查,无非两种情形,要么账目本就干净,要么..."
他话音微顿,字间含诛:"司礼监确是不堪重用。”
景怀桑眼中寒芒一闪即逝,此言出口,即是与祁梁成对峙之势。
祁梁褶皱的老皮微眯,知晓宰相必有后招。
或者可以说,皇上离京前往玄羽城这段时日,不仅是帝王引宰相入局,帝王本身更是落入了景怀桑精心布置的棋局。这一局,君臣二人各执棋子,各有筹谋。
他保持着叩拜之姿,沉声应道:“景大人所言极是。老奴愿信户部账目清白。只是近日与景大人共查大尚与襄国商贸,处处掣肘。想来,”
他微微抬头:“以你我之势,确是难敌襄国对暗账的倾国包庇之力。”
祁梁应对得绵里藏针,滴水不漏。既借“共查”之事将景怀桑牵连其中,再以襄国为盾,令宰相进退维谷。
这正是他与岳黎趁帝王离京之际抓住的关键破绽,既然出手,必要一击制敌。
景怀桑冷眼掠过祁梁佝偻的背部,眸光轻转,不再多言,随之他昂首与帝王对视,眼底尽是意味深长的戏谑。
赫连熵在龙凤椅之上落眸而视,不遑多让。
景怀桑静候他出招,而帝王亦不迟疑。
“尔等皆为两朝元老,朕之肱骨。”赫连熵声音冷峻,“既然宰相与大监各执一词,此事交由国相处置。”
一直静默跪于殿侧的萧越骤然听到这突来的旨意,猛地抬起头,面色瞬时惨白如纸。
他没想到,双方这般对峙之下,这权力角逐的烫手山芋竟会徒然间落在自己的头上。
“微...微臣..”萧越牙齿打颤,声音细若蚊蝇,“微臣势单力薄,恐难当此重任...”
“荒谬!”赫连熵剑眉倒竖,厉声打断,威压骤降:“堂堂国相,竟言势单力薄?你这是妄自菲议,还是在质疑朕的决断?”
天子震怒,萧越顿时噤若寒蝉。几番思量之下,他看得明白帝王的用意:这分明是要借他之手,为安插在户部的萧昂泽铺路。可如此一来,他们萧氏父子就要深陷这吃人的权争中。
冷汗自额角滑落,身躯仿若被抽空。他很清楚,自己了无退路。唯有以额触地,浑身战栗如筛糠地结下这道旨意。
赫连熵目光掠过瑟瑟发抖的萧越,最终定格在景怀桑身上,唇角微扬:“国相势微,却深得朕信任。”
他话音忽然转柔,“就劳烦二位从旁协助,如何?”
这一问,看似轻描淡写,却在明面削下了宰相执掌户部之权。帝王指尖轻叩,眸色难测。
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阶下三人。未待景怀桑与祁梁开口,便已霍然起身。
玄色龙袍在日光中泛起暗纹,随着他的动作如水般流动。赫连熵负手而立,缓步走下丹墀,靴底踏在玉阶上发出沉闷回响。
“母后重病,朕去看看她。”
帝王声音不重,却在无际的大殿中格外明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不久,男人高大的身影便缓慢地隐没在殿门的光影交界处,只余下龙涎香在空气中须须飘散。
殿内三人齐齐叩首:“臣等恭送皇上。”
待帝王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景怀桑率先起身。
他目光睨过一旁艰难起身的祁梁,眸中寒意未消,唇角依旧带着看不清的笑意。
他缓步上前,右手隔着锦缎官袍稳稳托住祁梁枯瘦的手臂,力道拿捏得分毫不差。
“大监当心。”他声音温润,待将老人全然搀扶而起,景怀桑微微倾身,在祁梁耳边轻声道:“大监为国事操劳,可要保重贵体才是。”
祁梁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回他:“老奴谢过景大人体恤。”
二人相视而立,面上带笑,礼数周全,仿佛方才殿上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唯有彼此交握的手臂,尚留着不轻也不重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