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国师夫人离世,全国哀悼。黄荆洛亲自主持丧仪,礼制之隆重,规模之盛大,几乎可比肩前老襄王的皇后丧仪。
然出人意料的是,黄国师并未将妻棺安葬于襄国皇族或权贵列臣的家族陵地。葬礼行至尾声,待全套丧仪结束后,他亲自护送灵柩,择址于大尚国境外一处连绵幽远的深山之中,兀自岑静下葬。
此地邻近玄羽城,景玉甯以帝后之名遣使吊念。赠礼丰厚,礼数周全,全无半点两国嫌隙之余。
一介国师之妻,能得现任襄王如此礼重、近乎是以国葬之仪下葬,这于任何国家其实都属破格之举。
但也正由此,方可见黄荆洛一人权威足以呼风唤雨。
景玉甯对其愈发好奇,同时也更生戒备。
只是眼下,他仍需先将精力放注在大尚本国边关要务之上。
边陲政局隐患丛生,地方官员只认宰相不认天家。青年凭借景怀桑的血亲为掩以来蒙蔽其表,实则步步暗中废势清权。
待半数为首之势在不觉中被夏长青渐渐掌权,众官惊觉出异动,不过万事已然落定,局盘即散。
但到底,曹晋潜逃所留下的隐患未尽,余党仍伺机而动。只要主帅一日未除,便终有东山再起之望。
不余数日,皇后以封地为筹谋,翻洗边界官员的权势格局。众多倚仗宰相权威的地方官都变得人心惶惶,他们纷纷将情势脉络遣送到皇城,意图求援于宰相府。
只是他们尚不知晓,那些求助的诸折还未送至皇城,赫连熵的圣驾就已经先归皇宫了。
……
大尚国皇城。
十里御道被汹涌的人潮淹没,百姓自四方云集,沿帝王圣驾所过之路匍匐叩拜,一眼望去,磕首人山不见边际。
呼声如雷浪般层层推涌,震得檐角铜铃铮鸣。天街两侧,黑甲军士整齐跪地,刀戟林立如霜,在帝王銮驾经过时深俯下首,铁盔撞击地面的闷响竟被淹没在鼎沸人声中。
房梁屋顶上,赤旗与苍龙幡猎猎翻飞。圣驾缓缓而行,所到之处,群情鼎沸。
街巷鼓乐齐鸣,百官自城门外至内列队迎驾,天地仿若因这一刻而震动。
赫连熵玄甲覆身,寒铁鳞片折射出刺目银芒,恍若天神降世。他高踞于墨色龙驹之上,马身筋肉虬结,铁蹄每一次叩地都震起浮尘
风掠过,帝王冠上金辉流耀,长髻马尾利落垂落于肩甲之上,更衬得他五官轮廓宛如刀削斧刻,浓眉覆眼。
一双漆黑寒星深藏于眉宇之下,眸光沉冷似渊,唇线下颌皆似出鞘之刃,锋芒逼人。
他不动声色,则自成风雷。周身的气场压迫如山倒,令在场百姓不敢仰视。即便男人面容无双,身形霸绝,但帝王一眼扫来,胜过万钧重压,令天下人拜伏不起。
这是一种生来即立在万众之巅的威势——君临天下,不怒自惧。
赫连熵冷眼看过长街,黑发被风刮起,在面庞割出锋利的影。
他心下晓然,天子归京虽非他有意隐瞒的密事,但一日内能铺排出如此阵仗,连传信捷报都未能赶在前头。
司礼监与六部断无这般手笔,唯有景怀桑有此能耐。
这满城红幡、喧嚣鼎沸——哪里是在迎驾,分明是对天子示威!
帝王目色如炬,面上沉似深潭。他策马穿过繁华街市,在喧沸之声中径直踏入宫阙。
朱漆宫门洞开之处,文武百官形同分列朝堂。
景怀桑立于百官之首,祁梁与岳黎比肩立于前排。
此番景象,恍如赫连熵与景玉甯出城之时般,群臣肃立,山呼万岁,仪仗森然。
只是如今,景玉甯远驻边关,唯他孤身一人返回京朝。
赫连熵目光沉澹地瞰过景怀桑,那双幽邃的眼眸即便映着煌煌天光,也透不进半分亮色。
他怎能不恨?恨这奸佞之臣搅弄风云,更恨因他之故,与景玉甯天各一方。
“老臣恭迎圣驾回銮,恭贺陛下收复珀斯,扬我尚国天威!”景怀桑伏跪于前,声若洪钟。
随着宰相话音落下,满朝文武齐齐拜倒,山呼声震彻宫门:“恭迎圣驾凯旋!贺陛下开疆拓土,大捷而归!”
赫连熵勒住缰绳,骏马在百官面前伫立而起。他调转马头横向踱步,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睥睨着满地匍匐的脊背与低垂的头颅。
良久,帝王冷冽的声音划破寂静:“朕与皇后离城期间,尔等可谨遵朕命,唯宰相之令是从?”
帝王这话问得让众臣不知如何作答,唯有景怀桑直起身来,拱手道:“承蒙皇上信任,京畿内外诸事皆安。”
他眼角细纹间闪过一丝精光:“只是边关军报频传,老臣日夜悬心,幸得皇上及时回朝主持大局。”
赫连熵居高临下地看着景怀桑,唇边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那笑意未及眼底便被秋风吹散。
尔后,他缓缓移开视线,看过伏跪在地的祁梁、岳黎,以及在侧的国相萧越,最后落在孱躯微振的阁老身上。
声音里透出刺骨的寒意:“朕远在玄羽城,对皇城诸事也了如指掌。尔等倒是勤勉,朕与皇后在外安邦,你们在后方也没闲着。”
帝王眸光如刃俯瞰群臣,即便不与之对视,那森然寒意仍如实质般。
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比冬日的朔风更冷:“听你们这声恭贺,倒让朕好奇。"马鞭在掌心一敲,"诸位爱卿心里是不是都在想着,新得边疆的这块肥油,能够你们榨出多少油水?够不够分?”
赫连熵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如钩子般钉在阁老身上。景怀桑始终保持着恭谨的姿势,连眉梢都未动分毫,配合着帝王一言不发。
“只可惜,”帝王策马缓行三步,逼近群臣,玄甲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缕森冷光芒:“玄羽城的油水不够,他们没给朕剩下什么好东西。”
在场群臣对帝王弦外之音皆心如明镜,阁老尤其清楚那马鞭所指的问责之意。
然而时局飘摇,他既非司礼监近侍天家的心腹,亦非岳黎这等受帝后青眼的后起之秀,更非与景怀桑全然同心。
昔日他与宰相府的往来已成把柄,如今能在刀锋之上维持这般不偏不倚的姿态,已是宦海沉浮数十载的保身之道。
须臾后,祁梁以额触地,苍老的声音响起:“臣等有负圣恩,恳请陛下息怒。”
他花白的鬓角贴着土地,字字铿锵:“户部稽查大尚与襄国商贸往来时发现蹊跷,老奴与景大人追查时屡遭阻碍。然时至今日,更有一桩急务……”
他说着,语锋则陡然一转:“太后身染沉疴,近日神识昏聩。”
景怀桑听他如此陈述,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讥诮。
那夜,他把凰安神族与景玉甯的关连泄露予太后,这愚蠢的妇人果然不失他意,顷刻就调动了宫中禁军,兵锋直指銮熙宫。
只是祁梁这条老狐狸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更快,也更精彩。以区区内监之身,暗中调动十二监势力封锁福禄宫。更散布出太后神志失常的消息,生生将一国太后的谕旨实权作废。
一个阉宦能做到如此,纵使赫连熵这个帝王再信任于他,又当作何感想呢?
景怀桑唇边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嗤然。这场戏码,倒比预期要更为绝妙。
赫连熵在祁梁与岳黎相邻而跪的身影上停留片刻,指节叩于鞍鞯,暗忖祁梁这番作为的意图。
片刻后,他拢紧缰绳,居高临下扫视众官,嗓音沉如暮鼓:“朕无心听你们惺惺作态。”
他一字一顿,语锋骤厉:“朕亲走这一遭,方知大尚疆域之下,民生凋敝。”
“尔等食君之禄,却于国无助。不如让宰相送诸位都去边疆尝尝沙土拌麸皮的滋味,看看你们贪墨的军饷,都喂出了多少森森白骨!”帝王冰寒道。
赫连熵眼神如鹰隼,缓慢地扫过每一个重臣的脸:“你们该当胆寒畏惧,怕朕既平定边疆,安缚诸国之乱,便可腾出手来,一一收拾你们!”
说罢,他手中马鞭一扬,墨龙驹铁蹄掠尘,披风猎猎,声势逼人。
“景怀桑、祁梁,萧越,随朕入政华殿。”帝王下令,尔后越过朱色宫门,驭马入皇宫。
百官皆在原地跪伏良久,直至圣驾尾影没入宫门深处,方敢陆续起身。
景怀桑轻掸官袍,神色从容如常。祁梁与岳黎目光相接,眼皮下交换机锋。唯独萧越额角沁着细汗,面色青白。
三人于丹墀前稍作停留,阁老起身时,于霏悄然上前搀扶。老者微眯双眼,浑浊的眸子里思绪难辨。
片刻之后,但看这三人沿着朱红宫道徐行,身影在群臣各怀心思的注视中渐渐远去。
岳黎眺望向祁梁佝偻的背影最终消失在宫门的拐角,他清楚赫连熵此番震怒,皆因他们在皇城这一局中未能将景怀桑真正的底牌逼出。
这位宰相远比想象中还要难对付太多。他们原以为抓住其与襄国往来的把柄,与剥夺其在皇城的军势掌控,便足以致命。
却不曾想,景怀桑的势力早已不仅渗透大尚朝野与边疆,就连襄国也有大半在其股掌之间。
这局棋,自始便凶险非常。今日功败参半,已是用尽全身解数。
然而,他们的对手是宰相,哪怕失之一丝一毫,便都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