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第 260 章

殿内佳肴的馥郁气味盖过了沉木的幽香,先前那盏放凉的苦茶被夏灵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两盏新茶,一盏枣香甜茶,和一盏刚煎好的金蚕叶。

景玉甯慢条斯理地用下药粥,银箸轻夹起一块慈菇煨乌鸡。那鸡肉炖得酥烂,裹着琥珀色的浓汁,入口即化。

青年看了眼玉案上的各样菜式,莼羹鲈脍,金笋玉茭白,香稻炊桂花鸭,莲藕排骨汤……

这些菜品他从未明言过,却样样都合他心意。

赫连熵当真把他这些琐碎的喜好,记得分毫不差。

半晌,景玉甯放下手中银箸,问夏灵:"你午时用膳,可有人陪?"

夏灵听到这一问,小脸微红起来,她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片晌对少爷支吾道:"皇上起驾回朝后,我在后园练了武,林英在您殿上议事时来寻我,武艺上切磋了几招,”她声音渐低,“结束后,我们一起用了膳。”

景玉甯听她说,面无表情地扫过去一眼。浅色眸子映照出室内细碎的微芒,让夏灵无端看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来。

她赶紧低下头,刻意回避着青年的眼神。但脸颊的红热慢慢晕染开来,眼中一团明亮,这道羞涩是怎样也遮掩不住。

青年执起枣茶盏,轻啜一口,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景玉甯知道林英未随圣驾回城,是帝王有意为之,他虽年岁尚浅,却是赫连熵一手调教出来的心腹。行事老练,武艺超群。如今青年孤身在塞外,帝王自然而然地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只是如此倒好,先前与赫连熵忙于边疆朝政,都无暇顾及林英与夏灵的事,如今只剩他一人在此,更是无人能好好约束他们了。

思及此,景玉甯启唇,方要沉声说些什么,耳畔却忽地传来一串"咕噜噜"的肠鸣,在这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脆。

他转眸望向夏灵,到嘴边的训斥生生哽在喉间,眼底浮起几分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最后他无奈地抿起唇角。

莲藕汤香浓温热,排骨炖得即化,汤面泛着一层清亮油光。景玉甯未等夏灵动手,先一步舀出一碗,塞到她手里。

“先吃些,这个你喜欢。”他说。

夏灵倒是不客气,脆生生道了句“谢少爷”,就双手接过碗,埋头在氤氲热气里深深一嗅,杏眸都顿时弯成了月牙儿。

见她这模样,是一点没有在少爷面前因着窘态而有过半分羞赧。

景玉甯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酥肉,转言问她:“林英待你可还用心?”

姑娘捧着汤碗,闻言,这回倒知道几分害臊了,她手指紧了紧碗沿,声音轻轻地:“林英他……待我,挺好。”

景玉甯掠过她的脸颊与泛红的耳垂,不必细想都该知道,这两人私下里怕是早有了逾矩的亲近。

青年齿尖碾过酥烂的肉块,浓稠汤汁裹着藕香在舌尖化开,本该是熨帖的鲜美却一时让他吃不出个什么滋味来。

夏灵是他从小捡回来的丫头,从那么丁点大一直养到如今。对她的感情比起主仆,更似兄长于小妹。

如今眼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姑娘被旁人拱了去,即便林英品性与武功皆属上乘,家世虽算不得名门望族,倒也是个可靠之人。

但景玉甯心里就是有几分不适与滞涩,说不清是怅然还是不舍,就像有人用丝线在他五脏六腑间打了个结一般。

片时,他就起手边的红枣茶,润下一口。甜水入喉,有些发腻。

夏灵碗中乳白的汤面上排骨露出了头,像座此起彼伏的小山。景玉甯望着她半晌,少顷想起什么,在桌上寻了把崭新的玉勺。

"和林英用膳,你吃饱了?"他把勺子递过去,问道。

景玉甯虽不曾与哪家姑娘有过亲近之举,但多少也知道那些个怀春少女在心上人跟前总要刻意拘着些饭量。

这般想,就不免担心起夏灵来。

姑娘接过银勺,舀出一段琥珀色的脆骨,回答:“晌午我吃得挺饱,林英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生怕我少吃一口似的。”

她说着,便把软骨带肉放嘴里咀嚼,一双杏眼忽闪忽闪地眨,显出几分天真懵懂,是半点也听不出景玉甯的担忧。

而后她把脆骨混着肉汤咽下,有些难为情地笑起来:“就是现下一闻到少爷这里的饭菜香,就又想吃了……”

景玉甯瞧着她,终是叹了口气,身子往里让了让,把玉案前的位置多腾出来一些。

“那就坐过来,多吃点。”他说。

夏灵身子刚要向前倾,旋即反应过来,对景玉甯说:“少爷尽顾着我,你要多动筷才是啊!”

青年闻言都要失笑了,他执起银箸,说:“好,咱们一起用。”

夏灵得到应允,提起裙裾就往上一坐。

倒不是她平日里短吃食,实在是景玉甯这桌御膳太过稀罕。上面全都是帝王亲自吩咐预备,无论菜肉品质还是掌勺御厨,皆为独绝。香气直往鼻端里钻,叫人发馋。

景玉甯咬下一口茭白,清甜香味在唇齿间蔓延,冲淡了方才醇浓的汁肉。青年合唇细嚼,眼尾余光落在夏灵身上,久久未移。

半柱香过去,姑娘也算吃饱了肚皮。青年敛回眸,视线停在指间的银箸,箸尖泛起泠泠清辉。

少顷,他沉吟说:“灵儿,儿女情长之事,你中意谁便择谁,我不干涉。但有一点,我要叮嘱你。”

他抬眸直视起夏灵,眼底浮动着晦暗难明的光:"纵是再倾心之人,也不可付之十分。七分之情意足矣,余下三分……"

银箸放回赭色筷托上,轻轻一叩:"要留着护住自己的心。"

他说得语重心长,字字掏自肺腑。夏灵听着,耳尖也跟着红了起来。

姑娘咬住箸筷的尖端,低下头踌躇片刻,然后再度对上了景玉甯的目光。

她松开银箸,箸尖上浅浅的牙印清晰可见,鼓足勇气说:“少爷,我不怕爱他,哪怕粉身碎骨也不怕。”

她挠了挠鬓角,试图寻找最为贴切的词句,可后来轻轻摇头,只道:"我知道少爷是为我好。可真正爱上一个人...是这天底下最欢喜快乐之事。"

"我说不清这种感觉..."夏灵眉尖稍蹙,半晌道:“倘若回到以前,我定想不到自己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可这份心意,让我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手心贴在心口,“这里头满满当当的,又暖又踏实,好似一生的福气都凝聚在这里,不枉此生了。"

景玉甯凝着她,饮下一口金蚕叶。喉间微动,话到嘴边,却终究随茶水一同咽了下去。

姑娘唇角扬起明净的笑,又道:"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哪怕将来我与林英有了什么变故..."说到此,她顿了顿,"我也不愿因为害怕受伤,就在尚有力气与资格的时候,吝惜这颗心去爱人。”

“我整颗心都给他又如何?就算有一日碎了,也不后悔今日掏心掏肺地爱过!”

她说得掷地有声,嗓音无比坚定。等余音散尽,景玉甯依旧久久未言语,他唇线紧抿,目不转睛地深深瞰着她。

青年正半身被夏灵的身影遮去了光线,落在他面容上只剩一层浅浅的灰影,那双琥珀色的眼里藏着太多东西,沉默而幽宁,让人看不透底色。

片时,景玉甯取过一方轻薄的巾帕,为夏灵轻轻拭去面颊上沾到的油渍。他的动作很温柔,如同在擦拭一件极为珍重的东西。

半晌过后,他低声说了句:“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青年唇角弯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就连他自己也未能意识到,这交织着心酸与欣慰的心绪里悄然滋长的,原来,是名为"艳羡"的情愫。

在帕子收回时,边角拖出一条晶亮的丝线。

他望着眼前这个自幼相伴的姑娘,终道:"我们灵儿,合该配得上这世间最出色的儿郎。"

窗棂间漏下的日光斜斜铺在案台上,将盏杯碗碟都镀上一层光晕。阳光温柔而明亮,仿佛将一室暖意都凝于其间,使茶与汤永远不会散去温热。

……既然她决定奋不顾身地去爱,那么他就在她的身后筑起一道屏障。不让世俗侵蚀她的赤诚,也不让现实划伤她的热忱。

景玉甯想。

就像当年……他也曾这般固执地,守护过自己的真心一样。

……

李思林至封地不过数日,夏长青便来报。

纵使在饮食寝居上万般小心,但李思林仍不知何故身染怪疾,近日卧床,开始显现油尽灯枯之兆。

景玉甯听罢,把手中蘸满朱砂的御笔搁到笔山悬架上。这原在他预料之中,神色未起半分波澜。

他转而执起一管紫毫,蘸墨挥就一道谕旨,命巫蛊部族即刻前往诊治。

不必痊愈,也毋需康复,即便只余一具行尸走肉也无妨,唯要李思林尚存一息即可。

李思林是一道饵,他等的正是边疆诸官自投罗网的实证。

这些官员与各部族的关系错综复杂,景玉甯心知肚明,边陲部族投靠帝后,却未必尽数归心。眼下正是甄别之机,既能钓出伪臣官员,亦能试探各个部族,所谓一石二鸟。

夏长青双手高举过顶,恭敬跪接圣旨。

他感到掌心一沉,上方传来景玉甯淡漠的声音:"若无要事,便退下罢。"

只是夏长青仍保持着稽首姿势,绣袍触地:"启禀皇后,微臣尚有一事需奏。"

“说。”御座上的青年漫道。

夏长青低首,说:“襄国近日举国缟素,行国丧之礼。"

景玉甯闻言心头一震,身形不自觉往前倾过半寸,碰倒了近旁前的笔山及朱笔。

他声音滞顿:“国丧?襄王出了何事?”

他的声音太过紧涩,以至让夏长青觉察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关切。他压下心头的异样,答道:“回禀皇后,并非襄王。乃是襄国国师之妻难产而亡,遗下一子,旋即殇逝。国师哀痛至极,襄王允其以国丧之礼追悼。”

景玉甯听罢,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敛起眉眼,语气恢复如常。

“素闻襄国国师伉俪情深,不纳侧室。如今确是一桩憾事。着礼部拟旨,以大尚国名义遣使吊唁。"

"是,微臣领旨。"夏长青应命,余光瞥见因皇后适才震惊而摔落的猩红御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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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君知
连载中泽弈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