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小槐当真没喝过酒。
那酸中带点苦涩的暗红色液体滚进她的喉咙里时,差点没把她呛吐。
“你没事吧?”毛力申眉头一皱,连忙替她拍背。
“没事没事,我就是,不太适应这个味道。”其实也没什么,边小槐咳了几下就没事了。那股酸苦味冲过去之后,舌根上慢慢回味出一点甜来,反倒勾着她再尝一口,“我再试试。”
“不能喝就别勉强。”
“嗯……”
她小心翼翼地又抿了一小口,这一回才稍稍体验到个中奥妙。
初入口是苦的,是酸的,有点像初春时节连绵不绝的细雨,惹人心烦,再往后嘴里又麻又甜,像终于熬过寒冬盼来春光的花骨朵,悄悄吐出了芬芳。
难怪世人都爱借酒浇愁。
这喝的哪是酒啊,分明就是喝的人生。不经历一番,你也不知道哪段是苦的,哪段是甜的。
边小槐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中又抿了几小口。
大家见她能喝,便都纷纷敬她酒,她也不太懂这喝酒的门道,有人敬她便喝,不消一会儿便把一杯红酒喝见底了。
一种说不上来的燥热浮了上来,边小槐傻乎乎地扇着手,想把脸上那两团红晕给扇下去。
这一回换了付勤勤来替她倒酒。
“小槐,他们都说你喜欢毛队,真的假的?”冷不丁,正在倒酒的付勤勤冒出了一个直白到不能更直白的问题来,吓得大伙全放下了手里的酒,也不聊天了,纷纷扭头看向了这边。
毛力申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任谁也看不出来他是个什么态度。
边小槐愣住了。
这叫她怎么回答啊?
刚刚姜飞酒喝多了大嘴巴,在付勤勤耳边提了一嗓子八卦,说小槐八成要跟毛队好上了,他哪知道付勤勤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过来问当事人了啊。
姜飞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立马过来捂付勤勤的嘴:“又不是断案,你问这么直接,神经病……”
“怎么就不能直接问了?喜欢一个人又不丢人。”
喜欢一个人是不丢人,但边小槐还没准备好把自己的情感暴露在那么多人的面前,更何况,她也不确定自己的喜欢会不会给毛力申带来困扰。
她思想挣扎了一番,慢吞吞地回答了付勤勤的问题:“可能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只是觉得毛队很厉害,人很好,想跟他做朋友的那种喜欢。”
“只是想跟他做朋友的那种喜欢?”付勤勤不依不饶,追问到底。
“嗯。”
边小槐没有胆识承认自己对毛力申其实是“想做男女朋友的喜欢”,好在饮酒染上的酒晕遮住了她脸上的不自在,谁也发现不了她提到“喜欢”两个字时那种少女含羞的媚态。
“那我就放心了。”付勤勤松了口气。
“你放什么心啊?”姜飞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直觉告诉他,付勤勤要搞事。
果不其然,付勤勤问完了边小槐,突然转过头去,直直地看着毛力申,深吸一口,更加直截了当道:“既然小槐不喜欢毛队,那我也不算是夺人所爱了。毛队,我喜欢你很久了,反正你也一直在相亲,不如考虑考虑我?竞争上岗也行啊!”
陆老六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大家更是看蒙了。
今晚这是个什么情况啊?月老乱点鸳鸯谱了?
姜飞再次伸手去捂付勤勤的嘴巴:“你喝多了。”
付勤勤无语:“我没喝多,我是认真的。”
眼见着事情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了下去,毛力申及时地止住了她的胡闹:“拿自己的领导开玩笑,像什么样子?”
付勤勤挨了批,有些泄气,可还是心有不甘:“你说的,做人要坦荡荡啊。”
“是让你这么个坦荡法吗?”
眼瞅着毛力申有些生气,边小槐有些迷茫,付勤勤有些郁闷,陆老六赶紧给姜飞使眼色,让他拦着付勤勤一点,别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她喝多了就喜欢胡说八道,别理她,她上回喝多了还说喜欢我呢。”姜飞赔着笑,连拖带拽地把付勤勤拉回自己的座椅上。
付勤勤告白失败,正难受着,被他这么一搅和,差点没绕过弯来,好半天才想起来质问姜飞:“我什么时候喝多了说喜欢你?”
“就上回啊……”
“哪回啊?”
“你很薄情哎,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
“你别回避问题,时间、地点,到底是哪回你给我交代清楚,在警察面前说谎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我就不说,急死你,有本事你把我抓起来啊。”
两个年轻人一旦斗起嘴来,尴尬就消散得快,一阵插诨打科,仿佛刚才就真的只是一场玩笑,很快便被大家抛在脑后了。该吃饭的吃饭,该喝酒的喝酒,桌子上又恢复了方才热闹轻松的气氛,只是边小槐隐隐有些心事重重,还真有点需要借酒浇愁了。
毛力申看边小槐是自己想喝,便也没太拦着。只是眼看边小槐喝下去的酒越来越多,毛力申的眉也皱得越来越厉害——她竟然这么能喝?
也不知道是谁先打开了话匣子,好奇边小槐的身世,还有她一个人又看不见要怎么生活?
毛力申见大家都喝多了酒,怕他们平日里盘问人惯了,会触到边小槐不愿意回忆的伤心事,连忙叫了服务生买单。
当他刷完卡,往回走时,看到边小槐伏在王弋老婆的肩膀上似乎是在哭泣。吃到了这个点,火锅店里已经只剩寥寥几桌客人了,边小槐有些隐忍的哭腔,便格外引人注意。
其实边小槐没哭,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了个滚,又被她强行憋了回去。她并不喜欢哭,因为生活既不同情弱者,也不相信眼泪。
“小时候出车祸,爸妈都没抢救过来,就我命大没死掉,只瞎了一双眼。一个人活下去不难,难的是在偏见里活下去。我小时候饿慌了去讨饭,别人会骂我‘死瞎子滚远点真晦气’,想和别的小朋友玩,别人家长会说‘不要跟脏兮兮的小瞎子玩’。我成年了,捡瓶子自食其力总可以吧?可我翻废品的时候被当成小偷抓了好几回。有时候我就在想,谁都可以骂我,谁都可以打我,我还当什么好人啊,我就真偷东西呗……”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像是突然停歇的暴风雨,那狂躁的风慢慢温柔了起来,“其实我挺感激申哥的,要不是遇见他,我也不知道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可以过上每个月按时领薪水的日子,不用担心下一顿没着落,甚至还有朋友喊我吃火锅,喝红酒……那什么,红酒真好喝……”
毛力申静静停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
他知道她坚强,知道她不容易,却不知道她有那么多的委屈。
这个世界,有人生来就是“简单模式”,有人生来却是“困难模式”,投到了“困难模式”也不是她的错,可这生活的苦却只能由她来熬。
以前他妈也没少在他面前抱怨,孤儿寡母的日子有多难,拉扯他长大受了多少的苦。看不见的姑娘,日子肯定比四肢健全的人更难过吧。可认识这么久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她哭,见她抱怨生活对她不公平。就算她抱怨了,到最后也还是笑着说“红酒真好喝”……
他想拥她入怀,告诉她余生有他,别怕。
酒桌散席,姜飞拖着伶仃大醉的付勤勤上了出租车,带了家属的都成对回家了,万年老光棍陆老六没喝酒,一个人晃晃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往回走,只剩下了有些微醺的毛力申和看不出来醉没醉的边小槐。
“你还好吧?能走吗?”
“还好。”边小槐乐呵呵地冲着毛力申的方向点点头,点完又觉得动作太猛,头有点晕。
“那就走回去吧,散散酒气。”
“好呀!”
边小槐晕乎乎地正要往前迈步,冷不丁一只温暖的大手就伸了过来,将她麻秆般的小细手包在了掌中。
“牵你走吧,喝了酒的,小心点车。”
“嗯啊!”
“没想到你酒量可以啊,第一次喝酒,就能喝这么多。”
“嘿嘿……”
毛力申发现,不管问她什么话,她都是傻乎乎的表情,口齿不清地嘟囔出两个字打发他,可能酒喝得有点多,上头了。
算了,不说话了,多半她也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慢慢沿着街边走,高的在前,矮的在后,矮的那个努力地走着直线,用力过猛的样子仿佛刚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看起来有些滑稽,也有些可爱。
走着走着,突然边小槐停了下来。
毛力申跟着停下来,回头问她:“怎么了?不舒服吗?”
边小槐委屈巴巴地撇了撇嘴:“你怎么都不跟我说话了?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毛力申愣住了——什么情况?莫非醉了?
他比画出三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准备问问她“这是几”,试探看看她到底醉没醉,可比画完了才想起来她根本就看不见。
他又好气又好笑:“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你了?”
这个问题把边小槐问住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对喔,好像是没有说过哎。
她口齿不清地认真纠正道:“错了,错了,是我喜欢你。”
毛力申差点没笑出声来。
果然是醉了。
看来下次不能由着她喝了,不,是没有下次了。
正想着以后一定要控制边小槐饮酒,冷不丁边小槐就顺着他的手拉扯上了他的手臂,像小孩子一样摇晃着胳膊,露出了一丝鲜有的娇嗲姿态:“你都不知道,我也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是吗?”反正她也看不见,毛力申索性任嘴角上扬。
为什么要说“也喜欢你好久好久了”呢?这小家伙,莫非是受了付勤勤的刺激,不高兴别的女人在她面前向他告白?
难怪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情绪有点怪怪的,像是有什么心事……
付勤勤酒后告白,他拒绝得相当利落干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严厉过头了,可面对边小槐的酒后告白,他就温柔了许多,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回话的语气有些喜悦。
“喜欢很久了,怎么一直都没告诉我?”
“不敢说,怕你凶我……”说到这里,边小槐讪讪地噘起了小嘴。那副模样,活脱脱就像是熟了的樱桃,垂涎欲滴,让人看了忍不住想去采摘。
她凑得越近,毛力申越是告诉自己要冷静。
她醉了,他可没醉。
就算是喜欢人家,也不能趁着别人喝醉了占人便宜。
毛力申压了半天,才把心头那股子无名的冲动给压下去,明明知道对方只是在说醉话,却还是忍不住刨根问底:“那怎么现在敢说了?”
边小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嘿嘿一笑:“酒壮怂人胆!”
“噗……”
这回毛力申没忍住,直接笑出声了。
姜飞那小子说的浑话她也信,还真是酒壮怂人胆!
月光静静地撒在边小槐的脸上,毛力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小巧的鼻翼,随着因为醉酒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张开闭合,又张开又闭合,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此刻的心跳有多激烈。
“申哥。”边小槐突然唤他,声音有些颤抖。
“嗯?”
“我可以摸摸你吗?”
笑意逐渐凝固在了毛力申的脸上,他绷了很久的那根弦,在她面前,毫无防备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