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被遣返的那一天,只有边小槐来送别。
这个城市说小不小,小乔也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好几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除了边小槐这个朋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明明都还没入秋,风却吹得很猛,边小槐想起毛力申的话,紧紧抱着在风中又一次哭成泪人的小乔,叮嘱她要对自己好一点。
对自己好一点吧,生而为人,总要有几天是为自己而活,总不能真的找一辈子弟弟吧?
小乔哭着说:“我真羡慕你,不管到哪儿,都有人帮你。”
边小槐苦笑:“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都挺惨的人有啥可比较的?就算比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她并没有把拜托毛力申帮忙找人的事告诉小乔,只是说自己走了邻居的关系,才知道她被关在这里,今日要被遣返。在不能确定小乔和琨哥还有没有联系之前,她不敢冒险让蠢蠢的小乔知道自己与毛力申的关系。
小乔看着边小槐身边陪同前来,虽然一身警服但却神色温和的陆老六,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了边小槐邻居的“朋友”,止不住地感激了又感激。
“姑娘。”许是年纪大了,风一吹,眼里就迷糊湿润,陆老六看着眼前有些傻气的小乔,幽幽地叹了口气,“人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的,回去后千万别再做那事了,再有苦衷,也别拿身体换钱,换得了一时,换不了一世,等你后悔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从青春正茂进警队,到头发花白快退休,陆老六亲手抓过的小姐多到数不清,有混迹此行毫不知廉耻的老油子,也有涉世未深被忽悠下水的傻姑娘,像小乔这样有苦倒不出的,他也不是头一回见。
小乔傻里傻气,被一身警察制服的陆老六训得羞愧不止,一再保证自己知道错了绝不再犯,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长记性了。
湿润的眼眶被风吹得越来越难受,眼前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和记忆中的轮廓渐渐重合……
陆老六闭上了有些老眼昏花的双眼,用力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一把年纪了,陈年旧事又何必再想起?徒增伤感罢了。
许是看不惯生离死别,陆老六借口局子里忙,提前走了,只留下边小槐一人送小乔。
当催促离别的车喇叭按起,纵使百般不舍,小乔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边小槐听着那汽车的轰鸣声,情不自禁,仅靠着耳朵分辨,向着汽车行驶的方向,拼命地跑了起来。
“珍重啊!”边小槐一边跑一边喊。
“你别追了,小心车,再见啊……”
小乔的声音从前方不断地传来,那声音渐行渐远,就像是一把永远不会回头的弓箭。
说“再见”,可未必就能再见,人生中的任何一次见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永别的滋味边小槐尝得太多太多。
她不喜欢告别,那些在生命中给予过她温暖的人,似乎一个接一个全都离开了。可面对告别,她无能为力,连“眼睁睁”看人离去都无法办到,只能待人离去后,缩回自己的小窝里,像只受了伤的小猫一般孤独地舔舐着伤口。
连着很多天,边小槐都处于情绪低落的状态中,每天仅仅只在工厂和家之间机械地来回,哪也不愿意去,要不是毛力申给她打电话,她都快在自家屋子里闷发霉了。
毛力申只是通知她,经过更进一步的排查,警队并没有找到小乔被拐多年的弟弟,可他从边小槐低沉且沮丧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不正常。
“你哭了?”
“没有……”边小槐有气无力地解释着,这会儿她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刚睡醒。
也不知道是睡了太久,她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上下都有点不太对劲,连握手机的力气都没有,索性摸索着按了免提键。
“真没有?有事要说,别闷在心里。”
“真没有。”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在静谧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清清楚楚地通过免提传到了毛力申的听筒里。
认识也有段时间了,毛力申怎么会不清楚边小槐那个不喜欢给人惹麻烦的性子?
“没有就好。”毛力申斟酌一二,先不在电话里勉强她,“上次的人物信息,我又做了几遍详细排查,结果不太好,全都匹配不上,你们做好找不到小乔弟弟的心理准备,别太难过。”
“嗯。”
有个段子说得好:人生不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吗?
她早就习惯蹲在人生的谷底了,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边小槐简短地回应完,两人就陷入了冷场的尴尬,听筒里只剩下了节奏不太均匀的浅浅呼吸声。
毛力申见边小槐兴致低落,随便说了两句后便挂了电话。
真挂了电话边小槐又有些后悔了——自己怕是有病吧?喜欢的人主动打来电话,她却这般冷漠,也是没谁了。
她似乎真的不懂控制自己的情绪,总是会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就陷入情绪黑洞里出不来,那种绝望与迷茫之感总是深深地包围着她,别人拉都拉不动,只能靠她自己一点一点慢慢走出来。
好不容易毛力申才把她从一团糟的生活中拯救了出来,可她自己不争气,就因为一点小事又缩头乌龟一般缩回了过去那种糟糕透顶的情绪里,不愿意出来面对人。
她懊恼着,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又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门外一阵局促的敲门声响起,边小槐才再次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谁啊?”
“是我,毛力申。”
他怎么来了?边小槐来不及细想就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摸去给毛力申开门。
门一打开,毛力申那熟悉的气息一股脑儿顺着门缝钻了进来,扑了边小槐满怀。边小槐怕热且不舍得开电扇,平日里在家总是不穿内衣,只罩一件薄款透气的T恤衫。以前李姐没少笑她是“看不见自己走光就格外大胆”,待她想起来自己没换衣服就来开门,两颊瞬间就滚烫烧了起来。她羞涩地把门又往回压了压,只留下一道不太大的细缝,躲在门后瓮声瓮气地问他:“申哥,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就过来看看。”
毛力申的话音刚刚落下,边小槐就突然感受到一股男性气息在逼近,本能地绷紧了背,直直往后躲去。然而身后就是墙,躲无可躲,她吓得腿一软,靠着墙根毫无征兆地滑了下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边小槐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房间有些冷,枕头有些硬,未知的恐惧感从她心底升起。她伸了伸有些酸麻的胳膊,发现还是能动的,便挣扎着想坐起来,不料却被立马按了回去。
“你别乱动,吊点滴呢!”
“我在哪儿?”
“你烧糊涂了吧?除了医院还能在哪儿?”按她的护士有些毒舌,“别乱动啊,正在给你换瓶,今晚你还有四瓶点滴。”
自己发烧了?
边小槐伸出舌头舔了舔唇,才发现嘴唇已经烧得如同久旱过后的大地一样,到处都是裂痕,舌头一碰便隐隐作痛,这才相信自己真的病倒了。
“谁送我来的?”
“还能有谁?你男朋友啊。”护士突然语气有些八卦,“那个穿制服的警察帅哥是你男朋友吧?”
果然是毛力申送自己来的,边小槐如是想着。刚要开口否认她和毛力申之间的关系,却突然想起来毛力申前些时日教育她要学会保护自己,没必要跟陌生人较真,便随口敷衍了一句:“嗯。”
“果然是你男朋友,我就说你们肯定是男女朋友,她们非说不像,你们谈了挺久吧?对了,你身上那件衣服是他问我借的,吊完点滴记得还我啊。”
边小槐闻言摸了摸自己,果然身上多了件罩衫。
糟了,昨天她穿得那么薄,毛力申一定不该看见的全都看见了,所以才会找护士借件衣服给她披上遮羞。
羞耻感立刻就冲上了脑袋,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边小槐羞涩的表现落在护士的眼里,约等于默认了她的问题。她得寸进尺地又八卦了一嗓子:“你男朋友我看着有点眼熟,他是二中队的吗?”
偏偏这会儿毛力申回来了,站在门口刚好一字不漏听全了,黑着脸敲了敲门,提醒护士道:“护士小姐,你是在查户口吗?”
护士没想到身后有人,吓得一惊,立马闭紧了嘴、低着头闷声不吭地溜出去了。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
安静了好半天,边小槐才主动用讨好的语气向毛力申解释:“我是听你的话,觉得没必要在不认识的人面前透露自己的真实信息,才骗她你是我男朋友的。你要是不高兴,下次我一定不这么说了……”
“你做得很好。”
毛力申倒不是因为这个在生气,他只是想到了别处,脑子暂时开了下小差而已。上次那个相亲对象也在这个医院工作,不知道刚才的护士问东问西会不会是……打住,自己又用刑侦思维去看待周围的人和事了,累不累啊?他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转而把手中的食盒袋放在床头柜上,从中取出热乎乎、刚出锅的暖胃小粥,端到边小槐的面前。
香气顺着鼻孔勾进了边小槐的胃里,她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模样乖巧地等着毛力申喂她。
毛力申瞅了一眼她那戳了好几个针眼才扎进针的手背,估摸着让她自己吃饭也不现实,当真挖了一勺粥,放到嘴边吹了几口才喂进边小槐的嘴里。
边小槐从来都没如此心满意足过。
她含着那口粥,嘴角的笑意怎么压都压不住,愣是含在嘴里好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吞了下去。
紧接着第二口粥也吹凉喂到了她的嘴边:“是太烫了吗?”
“不不。”边小槐立刻心虚地解释,“是我嘴里没什么味,尝了半天才尝出来这好像就是一口白粥……”
“医院食堂只有白粥。”
“嗯。”
是比蜜还要甜的白粥!
边小槐吃得慢吞吞,想让这种难以置信的甜蜜多延续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好啊。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着,毛力申也不催,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在病床边耐心喂她。
还在警校的时候,毛力申救过一只受伤的小麻雀,每每到了喂食的时候,那只小家伙也是慢吞吞地一颗一颗在他的手掌心中啄食。那种感觉就像是有电流从手心缓缓流过,让他特别心平气和。年轻小伙子性格未免都有些暴躁,警校的训练量又特别大,然而在那个冬季,是那只小雏鸟抚平了他所有的压力和火气。
到了社会上,虽然工作压力也很大,但他已经渐渐学会自我调节,去适应高强高压的工作节奏,不需要什么东西来治愈了。
眼前慢吞吞等他喂粥的边小槐,神奇地让他回味了那种久违的平静……
突然,边小槐停了下来,耳朵一动,空洞的双眼朝门外盯着,冲着毛力申问道:“门外有人?”
毛力申猛一回头,门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吓得立马躲闪到一旁。
“我出去看看。”毛力申放下了碗。
躲在外面偷看的是一个白衣护士,她就是毛力申前阵子的相亲对象,往他单位送海蟹的那个。她刚刚听这层的同事告知自己挺喜欢的那个男警察陪女朋友来吊点滴,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完全没了工作的心思,慌慌张张就下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当毛力申向她走来时,她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所措的她撞上毛力申有些不悦的眼神,顿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等毛力申掩上了病房的门,她才鼓起勇气小声地问他:“里面那个,是你女朋友?”
“嗯。”
毛力申简简单单一个字,直接戳破了她最后一丝幻想,哭唧唧地抬手给了毛力申一耳光:“骗子!”
有女朋友了还出来相亲,不是骗子是什么?
这一耳光打得很轻,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委屈。
毛力申懒得解释,他本不排斥相亲,只是相亲就像面试,大家彼此聊得来才有往下走的可能性。可这个相亲对象不顾他的意愿,单方面纠缠不休,就有些烦人了。快刀斩乱麻,直接让她死了心也好。
许是不甘心,她啜泣了一会儿,又有些恨恨地仰头起来问他:“你很喜欢她?”
“嗯。”
毛力申冷漠的态度让她又气又恨,她咬牙切齿了好半天,才哭哭啼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