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夏生食言了。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去过东林。
始乱终弃就足够恶劣了,一周后,他的罪名又加上出尔反尔、畏罪潜逃。
恶贯满盈也不过如此。
一到晚上,随夏生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总会浮现沈静堂说喜欢他八年的样子。
那个沈静堂越是诚实,随夏生便越唾弃自己。
他很少有这么讨厌自己的时候,若是有个人来骂他一通或许还能爽快些。
然而暗恋是属于沈静堂一个人的秘密,随夏生无权告知他人,陈新芽也不行。
沈静堂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受害者,这桩滔天大案中最有资格站上原告席位的人,却早早放弃了仇恨随夏生的权利。
他说,只要随夏生继续和他做朋友就好。
随夏生急于逃离说了好,又因为怯懦,再也不去见他。
真不是个东西啊你!
随夏生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重重地捶了两下床。
隔天,他盯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起床,魂灵还没归位,人已经漂荡到客厅。
随尔珍在厨房榨果汁,抬头看一眼随夏生,嫌弃道:“困就回去继续睡,这么衰呢?”
“睡不着。”他拉开椅子坐下,上半身整个趴在桌面上,手臂像面条似的,长长地往前拖开。
下巴搁在两臂间,随夏生的脑袋随着嘴巴张合上上下下:“给我也榨一杯,不要冰,不要猕猴桃。”
“刷牙了吗你就使唤我?”
“没有,但我要喝。”
“回去洗漱,不然不给。”
“哦。”他一动不动。
随夏生转头,看到桌子上的包,问:“你去学校吗?”
“对啊,我不是天天去?”
“那你……”
能不能帮我看看沈静堂现在怎么样?
说不出口。
随夏生腾地一下坐直,抱着脑袋崩溃地揉了两把。头发本来就睡得够乱,现在更像鸡窝。
“算了没事,”他一下子泄气,扶着桌子站起来,“我去洗漱了。”
什么毛病?
随尔珍在心里嘀咕。
“你果汁还要不要?”
“要!”他一边上楼一边说,“放桌上我来喝。”
洗漱完,换好衣服下来,随尔珍已经收拾完一切,正准备出门。
随夏生端起果汁喝一口,评价:“可以嘛,饭不会做,榨果汁还是有一手的。”
“喝你的,话这么多。”
随夏生嘿嘿一笑,把果汁放下,转身去冰箱里找麦片吃。
他身上穿的家居服,今天估计又不会出门。随尔珍问他:“最近怎么不去东林了?”
随夏生手一顿,若无其事地说:“食堂不好吃,吃腻了。”
“我就知道。”
事实上,随夏生能规规矩矩在东林吃一个月已经出乎她的预料。
她叮嘱:“你在家点外卖少点什么垃圾食品,点了也扔远点,别让妈看见。”
“知道了知道了。”
这话最常用的对象是自制力不足的贪嘴中学生,二十六岁的随夏生听了,觉得很没有面子。
他不耐烦地催促:“你快走吧,都几点了?顶梁柱再不到场,A大历史新一轮评级掉B了怎么办?”
随夏生最近精神状态真是很有问题,一会萎靡一会亢奋,一会又故意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膈应人。
随尔珍翻个白眼:“神经病。”
她不再理他,背上包出了门。
大门响起落锁的电子音,随夏生抓着半盒麦片站在原地,许久,深深地叹一口气。
-
大概任何重点高中学生都逃不过补课的命运,毕鸣谦在读的国际班宽松很多,仍然在八月中旬提前结束暑假开了学。
开始做自媒体后,随夏生跟毕鸣谦他爸提过辞职。
他的产出压力其实挺大的,公众号文章浏览量不佳,反倒是根据文章内容随便做的视频流量不错。
为了赚钱,随夏生必须从头开始学习做视频。每天研究配音、找素材、学剪辑,有事没事还要和评论区的梗小鬼对线,真的很忙。
而且他真没觉得自己有教会毕鸣谦什么。高中的知识他早忘了,每次备课都非常辛苦,去了之后,又要把一大半时间花在和毕鸣谦较劲上,一点也不传道受业解惑。
辞职的消息发过去,三小时后,毕鸣谦他爸发来一个:?
随夏生回复:?
毕爸爸:他开学考进步了不少,你哪里不满意,可以加钱。
随夏生:不不不,不是钱的问题。
毕爸爸:时薪350够吗?
随夏生:……我最近有点忙,改成每周去两次可以吗?
毕爸爸:这个你跟他商量。
面对屏幕那头如此霸道蛮横的男人,随夏生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很奴颜媚骨。
这天他照例是下午三点到,保姆给他开的门。
他在玄关换好鞋套,保姆捏着手,支支吾吾地说:“随老师,鸣谦他今天心情不好,要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你别生气,也别跟他计较。”
“好,我知道了。”随夏生没当回事。
在他看来,毕鸣谦每天心情都挺不好,说的话也都挺过分的。
上课地点在书房,随夏生打开推拉门进去,却看到毕鸣谦躺在床上,满桌的作业本胡乱铺开。
“这是演哪出?”
他走过去拽毕鸣谦:“起来,上课了。”
屋里空调打得很低,毕鸣谦穿长袖,手臂抬起来盖在脸上。
他声音低低地,任性:“不想起。”
“那我走了。”
话音落下,随夏生当真转身就走。快到门口时,毕鸣谦起身追上他:“别走。”
“早这样不就……”
他回身,看到毕鸣谦的那一刻,话语倏然凝住。
“这是怎么了?”
毕鸣谦的左脸红了一片,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在上面,触目惊心。
“谁打你?”
“我爸打的,”毕鸣谦低下头,偏头把伤处藏进阴影里,“他中午回来吃饭了。”
“吃饭,然后呢?”
顶着脸上的巴掌印,毕鸣谦浑身的刺都收敛了。他声音很小,却是难得的有问必答。
“我跟他说了一些话,关于妈妈的。然后他就打我了。”
毕鸣谦的妈妈离婚后嫁给一个外国富商,又生了一个孩子。她对毕鸣谦关心寥寥,除了每月自动打钱的银行卡,每年按时送上门的生日礼物,母子俩几乎没有联系。
他爸爸对他妈妈恨意深重,两人早已老死不相往来。
随夏生看着他,轻声问:“你故意的是不是?”
毕鸣谦:“……嗯。”
相比于成长过程中缺位的爸爸,毕鸣谦当然讨厌抛弃他的妈妈更多。然而越是在乎的人,他就越要触动他的逆鳞来获得关注。
为了留住随夏生,他的成绩必须进步,可成绩进步了,爸爸又会对他太过满意。
于是在难得团圆的饭桌上,毕鸣谦鬼使神差地提起了妈妈。
结果不出所料,爸爸勃然大怒。
只是他没想到会气成这样。
这还是毕鸣谦出生以来第一次挨巴掌。他用舌头顶一顶腮帮子,红肿的脸颊肉一阵钝痛,他轻轻地嘶了声。
“活该。”
毕鸣谦抬起眼看向随夏生,不可思议:“你不该安慰我吗?”
“我说你脸肿了还舔腮帮子活该,没说你挨打活该。”他凑近看一眼毕鸣谦的脸,肿得不严重,他爸应该收力了。
但不管怎么说,打孩子都太过分了。
随夏生眉毛皱在一起,问:“疼不疼?”
毕鸣谦表情微动,点一点头。
“冰敷过了吗?”
“没有。”
随夏生立即按响桌边的铃铛,让阿姨拿毛巾和冰袋来。
用毛巾把冰袋裹好,他先用自己的脸试了试,确保不会太冰人,再把没碰过自己脸的那一面朝上递过去。
毕鸣谦接过,翻个面,按在自己脸上。
随夏生没注意。
他往书桌走:“好了,现在来上课吧。”
毕鸣谦待在原地不动,埋怨的语气:“怎么还要上课啊?”
“那不然我过来干什么?”
“陪我。”
“陪你上课,”随夏生把话给他补充完整,“你爸给我这么多钱,我总不能过来光跟你聊天吧?”
“为什么不行?”毕鸣谦说,“我再给你一份工资,你别上课了,到点再走,不许告诉我爸。”
“……”
随夏生闭上眼睛深呼吸一次。
再睁开,他神情坚定:“不行,我不是这么没道德的人。”
“你刚刚明明就心动了。”
“我没有。”
“你有。”
“有也不行,没有更不行,我备课大半天给谁备的?你今天必须把这个三角函数给我学会了。”
他指着凳子,“过来,坐下!”
“哦。”
毕鸣谦按着敷脸的冰袋坐好,看向随夏生。
“小夏老师,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我喜欢你,”毕鸣谦问了有一百次这个问题,随夏生每次编的答案都不一样,“王后雄翻到第二单元。”
翻好了。
“我是男人,所以你喜欢男人?”
“对,我还喜欢你爸。这道例题先写一下。”
“不会。”
“你给我把题目看完再说话。”
“你是有什么特殊的取向吗?想先做我后妈再和我偷情……”
……
三个小时的课程,随夏生上完口干舌燥。
他捧着润喉的花茶慢慢喝完一杯,起身准备告辞。
“能不能别走?”
毛巾早就放下了,毕鸣谦抬起头。
他的左脸红肿着,年轻稚嫩的眼睛往上看,颇有些楚楚可怜。
他说:“我不想一个人。”
随夏生:“不是有阿姨陪你吗?”
毕鸣谦:“她不算。”
“……”
“我饿了,我要吃饭,在你家吃东西不自在。”
“那你带我一起出去吃。”
“……行吧,”随夏生妥协,“但你吃完饭要马上回家。”
“好。”
-
电梯抵达18层,随夏生带着毕鸣谦进去,差一点就要按下12层的按钮。
他一愣,手指转向,按下1层。
他们就在附近的一家家常菜馆吃饭,味道还不错。随夏生上课上累了,顾不上天气影响食欲的事,认认真真吃完了一碗饭。
毕鸣谦看他吃得投入,闭上嘴不打扰。
结好账,随夏生再送他回家。
A市的夏夜难得有凉风,两个人并肩慢慢地走,街边水果店摆着成箱的水蜜桃,看着颜色不错,随夏生挑了几个。
毕鸣谦站在店门口,听他哄老板娘卖他便宜点,老板娘笑呵呵的,没少收钱,但额外抓给他几个西梅,当作嘴甜的奖赏。
提着水果,随夏生心情很好地回来:“走吧,送你回家。”
毕鸣谦说:“能不能散一会步?吃太饱了,消消食。”
“好热啊,我散不动了。”
尽管有风,天气还是闷热的,随夏生感觉自己已经在出汗边缘,马上就要进入最不舒服的状态。
“好吧。”毕鸣谦说。
今天的随夏生特别温柔,毕鸣谦知道理由是什么,但依然感到珍惜。
他不想这段时间结束得太快,可拢共就这么两百米,他走得再慢,小区门禁仍然很快出现在眼前。
要结束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
“那个人!”
毕鸣谦突然激动,指着门禁里头的一道背影,拍一拍随夏生:“是不是你朋友来着?”
“什么?”随夏生抬头,顺着毕鸣谦的手臂,一眼就看到了沈静堂。
高高瘦瘦,很利落的一道背影,行走时笔挺而平稳,连步子的幅度和频率都不会变。
月亮公转就这样。
随夏生没来由地想到。
“我们去跟他打个招呼!”
趁随夏生怔愣期间,毕鸣谦刷开门禁,抓起他就往沈静堂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