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吻带来的沉默可以持续多久?
沈静堂点一点腕表,得出一个新的答案:67小时。
他在等随夏生主动来联系他,干等,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为什么要采取这么被动的策略,沈静堂自己也不清楚。
从走出陈新芽家门那一刻起,他就自然而然开始等了。
等随夏生酒醒,等随夏生和家人好好过一个生日,等到生日过完第二天的太阳西斜,时长再度刷新为70小时,沈静堂坐在办公室里,点开小满的照片来看。
难道是拍得不够可爱?
大概是的。
他不常用相机,找不好角度,随夏生比他会拍多了。
正当他准备搜索“如何把猫拍得很可爱”时,办公室虚掩着的门被推开。
随夏生出现在门口。
“下午好啊,沈老师。”
沈静堂站起身,不自觉地在笑。
全世界的不愉快都在这一刻消失了,随夏生只要站在那儿,七十个小时的等待便一笔勾销。
不,不用勾销,它们应当留下,留作酸涩甘美的存证。
身子探进来,随夏生指一指里面:“我可以进去吗?”
他态度太好,甚至过分礼貌,和平时有很大的差别。
沈静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此行的目的大抵是宣判。
是好是坏,尚且无从得知。
沈静堂的牙关隐秘地紧了紧,忐忑从胃部往上涌,泛到脸上,波澜消弭。
“可以。”他说。
随夏生迈进去。
办公室是挤的,逼仄的,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把空间占去三分之二,办公桌之外,留给人活动的空间很小。
但随夏生已经来过太多次,熟悉到这紧窄的地方也变得开阔。
他知道沈静堂喜欢把待客的椅子塞在哪个角落,自行去把它拉出来,摆在办公桌长边的三分之一处。
这里有一大块干净的空间,除了一张鼠标垫什么也没放。相比之下,沈静堂左手边的架子显得拥挤又可怜。
他正在看的书、文件夹、水杯、激光笔、眼镜盒……全都因为随夏生可能过来使用半张桌子而被霸道地挤走了。
见随夏生坐好,沈静堂把椅子往左边挪了挪,错开电脑显示屏,和随夏生对面。
随夏生问:“你喷香水了吗?”
办公室里开了冷气,那一点男士香幽冷且淡,不容易被察觉。
“嗯。我不太懂,毕子睿的建议也不靠谱,最后选了导购小姐推荐的。”
沈静堂顿了顿,还是问:“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
清清爽爽,很适合夏天的味道。
“那就好。”
铺垫到这儿已经足够,随夏生拿出藏在身后的白色购物袋,放在桌面上推过去:“这个应该更适合你。”
袋子上的logo很有辨识度,耳熟能详的奢侈品牌,应该花了不少钱。
“多谢。”
沈静堂问:“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因为……”随夏生眼神忍不住躲闪,他逼迫自己勇敢起来,看向沈静堂,“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吗?
宣判的文书翻开第一列,鲜红的字样露出来,赫然是“赐沈静堂自尽敕”。
后续的内容,似乎不需要读了。
沈静堂好久没说话,随夏生捏着手,把关节都捏得红红的。
棘手的沉默。
随夏生拒绝过很多人,没有一次比这次艰难。来之前他就打了好多遍腹稿,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久的安静后,沈静堂问:“所以,那个吻是什么?”
“是……”随夏生感到难以启齿,“醉酒后的意乱情迷。”
“意乱情迷?”这四个字从沈静堂嘴里说出来,质感蓦地从灯红酒绿的夜场变成了发乎情止乎礼的民国旧电影。
他似乎被这四个字难住了,皱起眉头说:“小夏,这个词太暧昧了,我听不懂。”
“我……”
随夏生嘴唇微张,要出口的话再一次卡住。
气氛凝重到像把虫子封印在里面的热树脂,随夏生觉得呼吸困难。身体的求生本能发挥作用,随夏生想要逃跑,眼前唯一的路径是快刀斩乱麻。
他近乎气急败坏地说:“意思是,我对你也有那么一些好感,虽然可能没有你对我的多,但足以让我不清醒的脑子产生吻你的冲动。如果那天进来的是毕子睿,就算我喝了八瓶白酒,也不可能亲他的。”
皱着的眉头松开了,沈静堂面庞舒展些,但情况并没有好上多少。
他陷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
喜欢的人吻了他,说对他有好感,他却感受不到开心,因为他被提前剥夺了开心的资格。
随夏生的手段太残忍了,直接落下一把大刀,完全没有欲抑先扬的委婉转折。
沈静堂问:“假如有好感和我理解的意义相同,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呢?
明明从陈新芽那里出来的时候,随夏生不是打算这么说的。
那时他想说的是:“不好意思呀,那个吻的确是一时冲动,但我觉得你很不错,我们可以从比朋友多一点点开始,往那个方向发展,试试看,好不好?”
然而毕子睿一通电话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随夏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神色坚定清明。
他说:“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有一件事必须知道。”
沈静堂“嗯”一声:“你说。”
“毕子睿说,你在三月初告诉他你有喜欢的人,可我们四月初才见第一面。”
“你说错了,小夏,”沈静堂纠正他,“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十二年前的七月份,你那时十三岁。”
随夏生瞠目结舌,沈静堂熟练到不需要回忆的姿态让他警铃大作。
他有些不敢问接下来的问题了。
“好,我记错了。”
不会的。
他在心底默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要问,你那时候喜欢的人,是谁?”
沈静堂:“很重要吗?”
随夏生坚持:“很重要。”
倘若是别人——那实在太糟糕了。按照毕子睿的说法,那个人是沈静堂的白月光,朱砂痣,是他出国留学时就暗藏心底的初恋,经年累月,从未动摇。
十八岁时,随夏生坚信自己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因此在追求他的人中,有过情史的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
事到如今,随夏生早已没那么天真,也失去了这样要求他人的对等资格。
但无论如何,几个月前还深深爱着白月光的人转头爱上他,随夏生无法接受。
倘若白月光就是随夏生——这怎么可能呢?
沈静堂出国时他才十七岁,念高三,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他连话都没和沈静堂说过几句,根本没可能……
“是你。”
沈静堂开口,截停随夏生狂奔的思绪:“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喜欢的人只有一个,随夏生。”
“你似乎并不想听到这个答案。”
——这是显而易见的。
随夏生完全傻住了。这个假设从毕子睿说出“三月初”的时候就出现在他脑海,他忽略、轻视、鄙夷,可一旦心中出现“万一是真的呢”字样,就会立马开始心惊肉跳。
太夸张了。
即使沈静堂素来的形象能够让这个故事的合理性上升百分之一,也还是太夸张了。
随夏生舌头打结,讷讷地说:“怎么会呢?你出国前我们根本不熟。而且,八年,那么长时间不见,你怎么会喜欢我八年?”
“也许正是因为见不到吧。”
沈静堂好像意识不到八年是一个多么严重的时间,轻描淡写地说:“意识到我可能喜欢你的时候,我已经在英国。一开始我以为是思乡之情,你身上有特别的东西,所以被我当做故国的符号。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太迟钝,其实早在国内的时候,我就已经动过心。”
“如你所见,我很不擅长处理这份感情,至今仍是。我连搞清楚我究竟是喜欢你,还是因为寂寞而自我幻想出一个像你的影子都花了很长时间。后来又产生了很多问题,我决定搁置,等回国见到你再说。”
随夏生睁着眼睛,愣愣地问:“见到我……之后呢?”
沈静堂弯唇,笑了一下:“见到你,问题就不复存在了。”
在“解决问题”这四个字上,沈静堂木讷的脑袋有着严重的路径依赖。
八年间,在“是否喜欢随夏生”和“为何喜欢随夏生”两个问题上,他反复地调研、论证、推理、解构或建构,却连一个起笔也构思不出来。
重新见到随夏生的那一刻,沈静堂如梦初醒,方知世界之大,有很多不讲道理的东西,是没有一种理论能够解释的。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随夏生之于沈静堂,就是这样不由分说的存在。
说完了。
不过两分钟,他枯燥乏味,没有灵气的暗恋史便交代得干干净净。
随夏生仍处于震撼中,沈静堂静静等待他回神。
重逢以来,观察随夏生的表情变化成为沈静堂的一个新乐趣。
随夏生有着生动的五官和蓬勃的情绪,能够在转瞬之间转喜为怒,下一秒又委屈巴巴地装可怜。
大抵是因为他的眉眼很灵活,能蹙得很忧心、垂得很可怜,扬得很动人。
这样空茫的随夏生是少见的。
表情全掉了后,随夏生的脸像一尊干净优美的东方雕塑。在路过英国街头那些肖像画小摊位时,沈静堂就常常想,他们能否画出随夏生十分之一的好看。
现在他确定了。
不可能。
良久,随夏生发觉自己微张着嘴有点傻。他闭上嘴,看向沈静堂,很努力地不逃避他的眼睛。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对不起。”他咽一下口水,好让过分干涩的嗓子顺利运行。
“我刚结束一段持续七年的感情,暂时还没有做好进入下一段恋情的准备。你喜欢我八年,我很感恩,真的,我从来没想过有个人会喜欢我这么久。”
“但正因如此,如果我按照原来的想法,只是出于一点好感就和你暧昧,不合适再转身离开……对你太不公平了。”
原来是打算暧昧的吗?
也就是说,倘若他没有喜欢随夏生八年,作为陌生人在二十几岁遇见的沈静堂和随夏生,反而更有可能走到一起?
这个荒诞的假设让沈静堂苦笑出声,随夏生愈发愧疚,低下头说:“抱歉。”
“你可以尽情地讨厌我,骂我,让共同的朋友都和我绝交也没关系。一切因我而起,你怪我就好,把那个吻忘掉吧。”
“你要拒绝我,然后再和我划清界限吗?”沈静堂罕见地有些急切,“小夏,既然是你说的,一切因你而起,你就不可以这么过分。”
随夏生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他抬起头,话语顿住。
其实有的。
拒绝等于绝交是随夏生多年来一贯遵循的原则,既然见面会不自在,又何必互相为难?
他看着沈静堂,在这张向来从容的脸上寻到失落是一件太悲伤的事实,随夏生胃中一阵痉挛,疼得他差点弯下腰来。
“你想怎样?”他扯动皮肉,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
“回到生日派对之前就好。”沈静堂说。
假装那个吻不曾发生,他们相安无事。沈静堂会继续喜欢一位常来笑闹的朋友,自得其乐,无人知晓。
“好。”
说完,随夏生再也支撑不住,跌跌撞撞地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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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无题之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