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路灯下的黄花风铃木，那些酒杯里流动着的细碎颜色，和那一双眼睛——突然间画面交杂翻涌上来，像台风过境时扬起的巨大浪潮，不断地将人包裹、包裹，直至最后归入一个久远而鲜艳的酣梦。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的话，永远不要醒来也好，他愿意在这一场幻梦中浮沉，溺毙于这一双漆黑的眼睛也没关系。曾经的于之真的这样想过。
对，就是面前这一双眼睛。
于之右手臂被抓住的那一刻简直可以说得上惊吓：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站在门口等待宣讲的身影，甚至是现下抓住他的人会是李景阳。
眼前的这个李景阳，比起四五年前好像要更加瘦削和硬朗，眉眼间却是淡淡的，看上去似乎深沉了些许，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些年来的成就与功名确实让这副皮囊显得华贵非常——甚至是有点陌生。
李景阳怎么会来这里？他现在应该在北京吧？他就算来怎么会来湖城这个二线小城市？
再者，就算来，竟然没人提前跟他说过这件事！如果有人提前跟他说，他绝对不会选择这么狼狈地出现，也绝对会避开李景阳，保证连一根头发丝都让他不碰到。
他现在狼狈吗？肯定的，他想起刚刚在黑板上写完字，现在应该还留着满身的粉笔灰，可能会把大明星的手掌搞脏。
一个个问题横冲直撞，于之的脑子像是要爆炸了。
“于之。”李景阳又叫了他一声。
于之这才回过神来，维持着两个人面对面且一只手臂被抓住的状态，他想要说话但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
他试着挣了挣手臂，发现李景阳抓得很紧，甚至让他有一点吃痛，简直像是要担心自己跑了一样，李景阳应该也感觉到了他的动作，但仍不放手，隐隐加重了力道。
“好巧啊，我没想到来的是你……”于之脑子飞速运转，硬是挤出了句开场白，见李景阳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又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祝你新婚快乐。”
结婚应该挺开心的吧，但为什么面前的李景阳好像并不十分高兴，是因为遇到他于之这个前任不高兴么？是觉得晦气？
还是因为被甩想要报复一下，正在憋损招？
于之觉得疑惑，但又想起来教室里的学生还在等着李景阳进去做宣讲，不能再和他僵持在这里了，便又补充了一句：“里面学生还在等你。”
李景阳还是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就在于之以为还要这样尴尬僵持不知多久的时候，忽然觉察手臂上力道一松，而后是李景阳的声音：“你能不能在外面等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说完没等于之回答他便快步走进了教室。
于之一愣，这画面一转，换成他站在门口看着李景阳站在讲台上了。
他没在教室外面的走廊等，走廊上乌泱泱一片挤了太多人。
于之走到上次的那个天台，后腰轻靠着瓷砖围栏，任风将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一如他快要宕机的大脑。
他现在突然很想要来一根烟。
明明是疑问句，也给了听者选择的权利——李景阳说的是“能不能”，而不是“一定”，也不是“必须”——那为什么他要乖乖在这等？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毕竟五年前他也是靠一走了之结束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一样的事情再做一遍完全轻车熟路，连彩排都不需要。
但是于之没走，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默认了李景阳的请求：可能是语气不像疑问，也不像陈述，反而像命令？好吧，如果是命令也可以，五年前李景阳心里还是有怨气吧，用命令的语气也说得通。
“他想对我说什么？”能给他答案的人并不在眼前，于之对着风自言自语。
说谢谢你啊，感谢这段感情让我在之后拍同性题材电影的时候能够迅速入戏且演得惟妙惟肖。
说没关系啊，反正我看清了自己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性恋，我们之前的感情根本不足为道。
说你真是人穷志短，985哲学系高材生居然轮落到来二线小城市当老师……
“哈……”他仰头自嘲般轻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和李景阳再相遇，像是上天命定的安排，逃不过，躲不过，李景阳的话像定身咒把他定在这，他想走，又走不脱——他想要解清自己内心的疑惑，虽然解清了也不会怎么样。
面对李景阳意味着他不可避免地又要回想起大学时期曾发生过的事，回想起父亲，回想起这段感情里曾经苦痛、冲动和不体面的瞬间。
即使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静回望过去这些波澜，在面对李景阳的那一刻还是觉得泄了气，像是厚厚筑起的围墙顷刻间坍塌，尘土扬起，让人灰头土脸地接连打出一个又一个喷嚏。
“李景阳你真是……搞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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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等了半小时，于之才想起来还没有发消息跟母亲说要回家这件事。
本来要打电话的时候被科组长老卢的相亲介绍打断了，再不发个消息回去，母亲可能要为他这么久都不回家而伤心。
经历父亲去世之后的母亲对孩子们的依赖要比从前更甚，于之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犯下的错，也竭尽全力想要补偿家人心里的空缺，尽管母亲从来没有怨过他。
自于乔念高三之后，母亲总会念叨一个人在家孤独冷清，于之思考过要不要给她送只小猫或小狗，但都被拒绝。
母亲说小猫小狗寿命短，她不忍心再经历离别的悲伤。于之只能作罢。
刚发完消息过去，母亲就打电话来，问于之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于之一看时间已经接近五点半，从学校开车回去至少也得一个多小时，晚高峰要是塞车更是不知几点才能到家，况且……和李景阳对话不知道要花费多长时间，今天晚上这顿饭肯定是赶不上了。
“有点想吃排骨。”他隔着手机对母亲说。
“排骨哦，没有排骨了，晚上的排骨不新鲜的，你想吃我明天一早去市场买。”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好。”他下意识地点头，又说：“明天我去接于乔放学。”
“行哦，阿乔说她要吃麦当劳，你记得给她打包带过去，但是不要带太多了，等下吃了又不吃饭。”母亲的语气有些嗔怪。
“好。今晚我就先不回来了，学校这边有点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处理完。明天我接了于乔一起回来。”他像是要给母亲喂一颗定心丸，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明天回家的事。
“你母亲……和家里人都还好吗？”一道声音从背后响起，几乎毫无预兆，于之差点被吓到，转身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李景阳。
他不知道李景阳是何时来到自己身后，也不知道自己打电话的内容被听去了多少，于是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挺好的”。
确实挺好的，平平淡淡，按部就班。
母亲虽然还是得一直喝中药，但气血相较之前已经好了很多；于乔呢，在公立学校从初中念到高中，成绩也还算可观，至少考上她心仪的大学应该是没问题；至于父亲——父亲的骨灰应该还稳稳当当地放在墓地里——谁会去偷骨灰？
“你宣讲讲完了？”于之问，问完才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有多白痴，没讲完怎么能站这里。
“嗯，讲完了。”
“你想跟我说什么？快说吧。”于之又开口，直奔主题。
“我……你没有想问我的问题吗？”李景阳本来想说些什么，但又转而提问于之。
“问你什么？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不允许我问你问题了，你是大明星，而我只是普通人。”于之说。
他没有说错。有什么问题问呢，大明星的**是普通人能窥探的吗，李景阳就不怕他把八卦报出去赚个盆满钵满？
于之看他没开口，又提了一句：“祝你新婚快乐，你和赵苓很般配。”
然而李景阳又是沉默，就像几十分钟前和他在教室门口对峙那样，一样的神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一种其他什么样的心情。
就好像是戴了一副面具，偏偏于之就想看李景阳面具之下的反应，他都要怀疑李景阳是不是演戏演久了忘记该怎么面对旧情人了。
“我没打算跟赵苓结婚。”李景阳说，“你也不用试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