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之做了一个梦。
梦里父亲还是走前的容颜，只是要更干瘦，他穿一套黑色西服，胸前还别着一束小小的胸花，脸上带着笑，看起来慈祥而安稳。
父亲去世之后的这五年一次也没有入梦，于之常常觉得父亲还是在恨他，不然怎么这么多年一个梦也不愿意托，就算不想给正眼，留一个背影也好，哪怕是骂他、打他，他也绝无怨言。
“爸爸。”于之张口，声音却很小。
父亲听到声音后缓缓走到他跟前，似乎是很疑惑，伸出手细细摩挲于之的肩膀，然后偏着头问了一句：“于之，你的新郎服呢？”
“什……什么新郎服？”于之不解。
“你今天要结婚的呀，不穿新郎服像什么样子，胸花也不带。”父亲又笑。
“结婚？我跟谁结婚？”
于之骇然，猛地抬头，原本低垂的视线转上去与父亲对视：父亲的眼睛几乎是一瞬间变得血红，随后源源不断的血液从眼眶里越涌越多；他又伸出两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于之的手臂，那力度大得让于之以为自己的手臂已经断了，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你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不穿婚服……”
……
于之睁开眼，心跳声击打着他的耳膜，背上已经被汗湿了，此刻他正躺在自己的公寓里面，仰面对着漆黑的天花板。
脸上也有湿润的感觉，他几乎要下意识地以为那是父亲眼眶里流出的血，伸手一抹才发现是眼泪——是他自己的眼泪。
他起身去洗了把脸，然后拿起手机。
“3:17”
手机屏幕显示这会儿离早上起床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
于之没开灯，又去客厅给自己装了一杯冰水，坐在床沿喝水的时候想起来昨晚睡得早，看时间那一瞬瞟到锁屏上挂着几条微信消息，于是又一一点开来看。
半夜醒来其实忌讳见光，于之的睡眠质量不算很好，中途醒来再入睡已经是有点困难的一件事。从梦中骤然抽离不能算得上舒服，此刻的他睡意全无。
所幸的是心脏还扑通扑通跳着。
点开被顶上来的第一条消息，是艺术班的班主任在晚上十一点半发来的：
“于老师，明天大概需要稍微占用一部分您上课的时间段，有位演员老师将会在咱班做一小段宣讲，还请您见谅！”
“好。”于之回了一个字。
有艺人嘉宾来学校宣讲是常有的事。
他们学校艺术班每年给戏剧、电影学院培养的苗子数不胜数，且在全国都能名列前茅。有外界传言学校私藏了一套独到的魔鬼培训模式，但这实际上只是因为一届一届好名声带来的虹吸效应。
下面一条是政治科组群里的消息，大概是说教学进度的事，带的那几个班也没有说要换课的消息，再下面几条更是无关紧要，基本都是艾特所有人发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公告。
行，明天应该可以轻松点儿了。
于之在黑暗中默默坐了一会儿，熄掉屏幕躺上床。
第二天是周五，课表上显示上午于之只有一节课，下午一节普通班一节艺术班，不用看晚修，估计等那个演员来宣讲他就能溜了。
于之正盘算着要回母亲那儿，他有两个月没回去了，这周末于乔也要回家，她正值高三学业紧张，学校一个月才准放一次假，正好这次三个人在家聚一聚。
午休间隙，他刚打开手机准备打个电话给母亲，只见科组长老卢笑眯眯地向着他走来，那表情像眯着眼的猫，还没走近就吐出一句：“小于？哎呀——”
于之：“……？”
老卢靠在他办公桌前侧，先是上下打量了于之一番，然后又说：“小于啊，你说你入职咱学校，该有四五年了吧？”
于之：“是啊……”
对方又道：“那怎么五年都没见你谈个女朋友？”
于之：“……”
他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倒不是五年来都没谈恋爱，他谈，只不过是和男人谈。但这话哪能跟这些上了年纪的同事说？他也确实不是那种谈了恋爱就要发个朋友圈昭告天下的人，这无异于自己给自己挖坑。
“谈了又分了，就没好意思跟你们说。”
“嗨呀——年轻人嘛，多尝试！”老卢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你明天有空不？我给你介绍我表妹家邻居那姑娘，刚毕业就进体制内了，人长得也白净，你俩见个面试试？”
其实按老卢的审美来看，于之实在是不符合他定义中的那种“硬汉”，相反看起来还有些瘦弱——他虽没见过于之穿短裤，但从胳膊手臂来看，于之的腿应该也一样白净和纤瘦，有一点薄薄的肌肉附在上面。因此他理所应当地认为于之应该会喜欢跟他气质相似的女生，就像上次去表妹家见到的她邻居那样子的。
“可谢谢您嘞，不过我确实太忙了，下午还有课，我先去教室了！”
于之敷衍应付，起身就要往办公室外面走。刚走到门口就被一群刚睡醒午觉吱哇乱叫的学生们堵了个结实，他也没当有什么不对，只想快点插缝逃走。
-
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于之只觉得教室外边吵，本来是从操场远远传来，结果吵着吵着简直要吵到耳朵旁边，要继续上课已经很难进行。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差不多就要到和艺术班班主任约定的时间：上午他们说好给宣讲留十五分钟。
“那我们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剩下的时间你们自由安排。”于之利落地把教材合上，单手撑在讲台前，又说：“不许吵闹，先自习，安安静静地等嘉宾来。”
约莫过了五分钟，艺术班外面已经被乌泱泱一大片人围满了。班主任却迟迟没有出现，于之不敢放任这帮小崽子，便也跟着在这等。
演员嘉宾应该已经到了。
百无聊赖间于之往教室前门一瞥，一个颀长而结实的身影半遮掩在门框与墙壁的连接处，那人戴着口罩，又背对着教室，看不清面上是什么神色。
从于之这个角度看，可以看到那人偶尔侧过脸，从口罩下方露出一小段清晰分明的下颌线。不过貌似有好几个工作人员围在那人身边，左挡一下，右挡一下，又看不清了。
不愧是明星啊，于之心想，光看气质就和周围人不同。
那李景阳现在是不是也像这样了？
读书的时候他身上还尚且留着一丝学生气，现在他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也这么多年了，红气养人，理应比这人看上去还要更加矜贵吧？
又在想李景阳，有毛病。
班主任终于姗姗来迟，于之见她走进教室，便礼貌性地点头示意，随后拿起讲台上的教材往前门走，准备离开。
那个影子站在门口了——
几乎要把整扇门都挡住，见于之要过去却半点没有要让路的意思，于之只好开口：“麻烦借过一下。”
那影子侧身——
于之经过时和那人贴得很近，他发现自己堪堪到其鼻梁，如若不抬眼，正对着的应该是对方的下巴，靠得再近些还闻得到一点淡淡的香水气味。
那味道很好闻，也不刺鼻，不过于之不识货，闻不出个所以然。
往前再走的一刹那，于之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手臂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惯性带着他往后踉跄了一步，而后他抬头。
口罩脱下之后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于之。”那影子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