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麻雀落在榕树枝头,迎着晨光为彼此梳洗羽毛,动作利落,姿态优雅。
树下长椅上,祁安生略微侧身,手臂搭着扶手,换了个较为松弛,又能直视别沧雪的姿势:“沃焦,又称沃燋,带火字旁,典籍记载里说法很多,但不管它是山也好,巨石也好,都有一个共同特性,就是温度极高,海水灌入其中后都会被蒸发殆尽,所以才会以沃焦为名。”
“在佛教的说法里,沃焦位于大海底部,下方连接阿鼻地狱,因受地狱火炙烤所以温度极高。佛教用沃焦受地狱之火烤灼来比喻众生受财色名食睡五欲侵蚀浸染永不满足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沃焦是地府的一个象征。”
“至于地狱火,它有个更耳熟能详的名字——业火。(注1)受业火围裹炙烤的巨石,又正对五浊世界,连接着阿鼻地狱,姑且可以将其视作地府的核心组成之一。代换到现实世界,就像播撒生机的太阳,或者引动潮汐的月亮。”
别沧雪听得一知半解:“安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祁安生静静凝视他,目光深静,却带着无形而绵密的力量,一点一点剖开他的皮囊,试图朝他灵魂里钻。
“沧雪,我想说……”他抿了抿嘴唇,将一丝试探压在眉眼深处,“我昨晚似乎看到沃焦了。”
“你看到沃焦了?!”
别沧雪“腾”地站起身,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特别是在他联系上自己做的那个梦之后,思绪更是一团乱麻,脑子完全处在炸开的边缘。
祁安生仰头看着他原地转了一圈,平静问道:“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别沧雪咬了咬牙,坐回原位,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如果我说,我昨晚梦到我进了地府,还看到了孟婆,听她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你信吗?”
祁安生脸上闪过讶异之色,猛地扣住他手腕:“你具体都梦到了什么?详细告诉我!”
见状,他的反应同样引起了别沧雪的困惑,人一生疑窦,很多以前没能细想的细节便纷至沓来,勾起了他更深的不解。
之前他太慌了,一直没有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祁安生对仪容镜的出现和处理都表现得太过冷静。就好像他早料到事情会这么发展,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引导别沧雪说明情况,同意许下让镜子毁灭的愿望,这件事就能顺利解决。
别沧雪想起祁安生昨天非常笃定地承诺不会让自己有事,但能否通过许愿真正除掉镜子他们两人都不确定,那祁安生的底气从何而来?他有什么底牌?
不仅如此,昨夜问他镜子消失的经过他语焉不详,今天又故意将话题引到了沃焦和地府上,他究竟想要打听什么?
或者说,他究竟是什么人,来到这所学校,进入他们寝室,是否别有用心?
别沧雪皱眉看着祁安生,眼神复杂。质疑和坦诚两种情绪堵在胸口,让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祁安生见他这副表情,先是疑惑地眨了眨眼,忽然好像明白过来了,几不可察地叹一口气,无奈道:“我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大学生,宿舍分配也不由我做主,我不图你和舍长他们两人什么。至于我招来的那面镜子,那是个我自己都没料到的意外,按理说镜子只会纠缠完成了游戏,并许下愿望的人,但我没有做完流程,也没有许愿,所以在它出现在寝室时,我和你一样震惊。”
别沧雪“啊”了一声,抓抓头发:“你没完成那个游戏啊?”
“没有。所以我之前才会认为镜子是冲着你来的。虽然它是在我来到寝室后才出现的,但它针对的明显是你,我不过是帮助它找到你的跳板。”祁安生继续解释道,“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别沧雪将信将疑:“嗯……你为什么要做那个游戏?我不觉得你是那种会把愿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的人。”
“这嘛……等我们再熟悉一点我就告诉你。”祁安生勾了勾嘴角,眼中掠过狡黠的浅笑,“总之我对你们三个舍友没有任何算计和恶意,这点你可以放心。”
别沧雪不说话了。
祁安生观察了下他的神色:“现在可以跟我说你的梦了吗?”
迟疑几秒,别沧雪还是把梦的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了他:“除去这些,在意识到自己做梦之前,我还听到有一个辨不清男女的声音说了几句话,好像是……”
祁安生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听到这里时表情彻底严肃起来,用诵经般庄重的语调念道:
“色相虚相,色孽非孽。”
“业障加身,死又何辜?”
“死又何辜?”
“对!就是这三句话!”别沧雪反手抓住他手臂,身体前倾,眼睛微微瞪大,“你怎么知道?你也做过类似的梦?”
祁安生摇了摇头,犹豫许久:“你听过‘色孽白骨’吗?”
“色孽白骨”四个字刚出口,他就看到别沧雪瞳孔剧震,抓着自己小臂的手也跟着松开,上身退了回去。
祁安生眯起眼睛,等着别沧雪回答,他却陷入了混乱的思绪中去。
色孽白骨是《诡异事件簿》记录的第一个事件的名称,但全篇都在围绕对镜许愿游戏和镜子讲述,从未提到过与这四个字相关的内容,就好像AI了一篇文章,却顾头不顾腚那样。
别沧雪曾以为这是记录人随手起的代号,或者人家组织内部的命名方式,并未多想。
直到此刻,祁安生用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说出这个词组,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凉意。
他在想,哪怕自己已经非常认真地阅读完全篇内容,包括那个略显仓促的处理结果,也反复看过多次,但他是不是依然遗漏了一些东西,一些藏在文字里面,又表于文字之外的东西?
如果真有这样的“东西”存在,那故事本身不过是个障眼法,那面镜子,也只是“色相虚相”而已。
别沧雪忽然有一种被无形细丝层层包裹、捆缚起来的感觉,在莫名的窒息感中艰难地问:“你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祁安生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道:“我看见一轮红色月亮取代了世界,那可能就是我之前所说的沃焦。除此之外,我还看见你变成了……看见一位不可名状的存在降临在你的身体里,碾碎了那面镜子。”
“镜子的本体是两条地府的铜鳞蛇,那位存在斥责它们‘身陷囹圄而不自知’,结合你的梦境内容,它们之前大概一直在被人间某个大能利用来杀人吞魂,那人用对镜许愿游戏禁锢并操控它们犯下了累累罪孽,但目的未知。”
别沧雪震惊得都有些麻木了,一面听,一面努力地在祁安生讲述时理出一条前事的脉络。
他先是收到已故老同学寄来的《诡异事件簿》,在看完第一篇前面小半段内容时睡了过去,梦见因对镜许愿游戏而死的人死相与死亡过程,随即惊醒。
之后祁安生抵达宿舍,仪容镜出现,《诡异事件簿》的故事照进现实,他开始恐慌。
后来祁安生坦诚镜子可能是因他而来,却又在后续发生的事情里推翻这个猜测,认为镜子是受到自己身上可能存在的特殊体质吸引,并建议自己做游戏,许愿让镜子彻底消失。
再往后,就是别沧雪第三次做梦。
仔细想来,梦中他的意识载体,或许就是他第一次梦见的那名死者。
执念深重,不得渡桥,对应的是沃焦的隐喻,也是镜子的杀人机制。
而上述这些内容,全部被涵盖在“色孽白骨”四个字里,掌控于操纵铜鳞蛇杀人吞魂的那只手中。
至于那位能够引动沃焦的不可名状的存在,对他而言反而因太过不可思议,且与这些事过于格格不入,所以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也不觉得人家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没准就是地府大拿出手逮自家乱跑的小宠物呢?总之与他无关。
别沧雪很快梳理好已知信息,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按了按额角,语气迟缓地问:“关于色孽白骨,你知道什么?”
“这是重要信息,如果你想知道,必须用自己的情报来换。”祁安生认真地强调道,“你从哪里看来的这个词语?”
别沧雪蓦然有种跌进泥沼,越陷越深的感觉,但他好像也不能回头了。
“跟我回宿舍。”他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
别沧雪用钥匙打开宿舍门,门一开,一股泡面的清香霎时涌入鼻腔,让他脚步一顿。
“哟,晨跑回来了?”王一戈正往碗里倒热水冲面,目光扫过两人身上的运动服,哼笑道:“晚上赏月吟风,早上一同晨练,两位爱卿是越发的暧昧了。”
“瞎扯什么。”别沧雪抬脚就踹。
“爱卿也是你叫的?”旁边收拾书包的君拓泽也斜了王一戈一眼,“想篡位是吧?”
“不敢不敢!”王一戈连忙赔笑耍宝,“陛下您慢走,陛下您中午回来吗?回来的话帮我带份饭呗!”
君拓泽白他一眼,拎起书包就走,出门前跟别沧雪和祁安生道:“想吃什么发群里,我中午给你们带。”
“好。”
“谢谢舍长。”
王一戈撇撇嘴,咕哝了句偏心,就掏出手机边刷游戏攻略边等面熟。
别沧雪用眼神示意祁安生回床,他点点头,两人便一前一后地爬了上去。
从枕头底下摸出《诡异事件簿》,他顿了顿,递给祁安生:“看第一篇。”
祁安生伸手接过,安静地翻看起来。
宿舍内陷入一片沉寂,除去王一戈的嗦面声,和突如其来的“最近怎么诈骗短信这么多”的吐槽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注1:地狱火等于业火是我私设,我在网络上没有查找到对应的记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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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色孽白骨(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