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偎依

乱绪未平,院外忽传少年隐忍的怒喝:

“这是我阿姐看病的钱!”

期间还夹杂着妇人的刻骂:“你这小杀才!苏巧娘都烧得快断气了,还看什么病?”

苏锦绣强撑下床到窗边,指节轻抵窗棂,拨开一线缝隙。

只见院中立着个青衣妇人,眉眼悍戾,正死死揪着个白衣少年的胳膊,少年马尾高束,侧身而立,脊背绷得笔直,如同遭风摧却不肯折的青竹。

妇人眼尖,见少年身后藏着钱袋,当即探手去夺。少年灵巧一躲,又反手将她推得一个趔趄。他转身便要回屋,怎料妇人迅速爬起,扑上来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尖声骂道:

“敢推你堂婶?真是反了天了!”

少年眼底骤然翻涌阴鸷,再瞧那妇人,眸中竟腾起要将人挫骨扬灰的狠意。

她心下一紧,暗觉此少年恐要行差踏错,忙不迭趋步至堂门,掀帘便轻喝:

“放手!”

声息虽轻,却教二人齐齐怔住,皆转头望来,剑拔弩张的局面瞬时被压下。

苏锦绣踉跄着跨出门槛,少年见她出来,忙抢步上前,稳稳将她扶住。

她脸颊还泛着病态潮红,额头也沁着虚汗,却盯住妇人问道:“你是谁?凭什么欺负他?”

妇人何氏被突然出现的苏巧娘惊得后退半步,活像见了诈尸。

不是说这妮子病得只剩一口气了?

何氏旋即叉腰哂笑,语气尖刻:“苏巧娘,你莫不是烧得糊涂了?连我也不认得了?”

“你不过一外姓养女,如今病骨支离近毙,就别占着他了!我今日是来接他回正经亲眷处,若不然,咱们便去府衙理论,看官老爷是信你这病秧子,还是信我这亲堂婶!”

苏锦绣闻听此言,心念电转间急谋对策。原主记忆零碎不全,但何氏的蛮横和少年眼底喷薄的戾气让她不能退缩。

她陡然提声,目光紧逼何氏:“不管你是何身份,趁人沉疴之际掳人图财,与盗跖之流何异?你既要告官,我便陪你同去,倒要让府衙大人评断评断,是谁占理!”

这妮子今日怎的反了性子,往日里那般柔弱怯懦,谁人拿捏皆逆来顺受,如今竟有这般底气?

是而何氏恼羞成怒,也不再多辩,一把拽住少年的手腕便要扯着走,厉声道:“少扯闲篇!人和钱今日我都要带走!”

“慢着!”苏锦绣陡喝,勉提气力上前攥住少年另一只手。少年本就心向于她,稍借力道便退至她身侧。她眼神如刃,直刺何氏:“我能养他,街坊皆是见证!不然我们怎会活到如今?你算哪门子亲戚?从前不见接济,如今倒来夺财抢人,还敢说疼他?”

说罢,她推开院门,提起力气将话又喊了一遍。

邻里果然纷纷探头,指指点点的议论让何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苏锦绣暗自松气——赌对了,原主待这少年果然真心。

少年望着身前那道纤弱身影,虽染病容、身形摇摇,却将外界的纷扰与恶意,尽数为他挡在了身前。

他眼底翻涌的戾气,如暖阳融雪般缓缓消散,随后便将那柄藏在袖中的匕首,连同方才想要手刃何氏的冲动一并拢回。

何氏气得咬牙,却不敢真的闹到衙府,最终只能悻悻啐了一口:“呸,迟早有你们哭着求我的时候!”

看着何氏走远,苏锦绣才松了口气,身体一软便要栽倒。少年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关切的眼神无声诉说着信赖。

“阿姐……”

苏锦绣轻抚他被何氏掐得通红的手背,强撑着笑了笑:“没事,别怕。”

回了屋中,苏锦绣才有机会仔细看这少年,约莫十七左右的年纪,白袍素净,却难掩五官秀美绝伦。玄绦束腰拢出挺拔身形,鸦黑的额发垂下,眼尾微挑,明眸中是全然的关切。

苏锦绣躺回床上,哑声问他:“这是什么年代?”

“昭宁元年,阿姐你不记得了吗?”少年将微凉的掌心贴上她滚烫的额头,声音微颤,“还烫,阿姐是不是还难受?”

苏锦绣勉力笑了笑:“没事,好多了。”

少年闻言,转身快步出去,不多时便端着熬好的药回来,他坐在床沿,小心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才递过来喂她。

恰在此时,兰涉湘推门而入,一眼望见床前景象,当即松了一口气:“哎,时钦!方才到处寻你不见,原来在这儿给你阿姐喂药呢。”

苏锦绣刚被少年喂着喝了口药,耳尖便猝然捕捉到“时钦”三字,喉间猛地一呛,顿时咳得撕心裂肺。

少年慌忙搁下药碗,语气里满是自责:“阿姐对不住,是我喂得太急了!”

苏锦绣一边摆手示意无碍,一边咳得胸腔发疼,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时钦……闻家……这竟是闻时钦?

这少年目若澄泉,真情切意,瞧着是玉润珠辉般的纯良模样,半点没有书中奸臣的阴鸷。

苏锦绣咳着,心口忽然涌上一阵熟悉的酸楚,原属于苏巧娘的记忆碎片正簌簌往脑海里落——灯下绷着绣架赶工的夜,给少年缝补衣袍的针脚,送他去学堂时攥着铜板的掌心……连带着那份相依为命的情意,也一并漫了上来。

苏锦绣皱了皱眉,闻时钦便连忙拆出怀中纸包,取出蜜饯递到她唇边:

“阿姐含颗蜜饯,就不苦了。”

苏锦绣张口含住,甜意漫开,心中仍苦。

兰涉湘在旁见了,温声道:“巧娘歇着吧。时钦,咱们去给你阿姐再抓些药。”

苏锦绣听她叫自己巧娘,自然而然就应了一声,熟稔得自己都觉得惊讶。

先前读那书时,她只当闻时钦是反派,对其结局唯有唏嘘,甚至因他日后的狠戾臭名存了几分厌恶。可此刻,原主苏巧娘对他的感情如潮水般涌来,又怜又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苏锦绣随即抬手探向枕边书卷,展页细观,果见新墨添注其上:“昭宁元年,闻氏时钦少孤,与养姐苏巧娘相依为命。巧娘抱病,婶母何氏觊觎其微薄积蓄,欲强携时钦归家。巧娘据理力争,时钦方得免离。”

观其语像是褒意,苏锦绣心中微定,又数着书页未减,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地。

放书时见床头有面小铜镜,苏锦绣顺势拿起,抬眼望去。

镜中女子虽因病有几分憔悴,但樱桃口,柳叶眉,肌肤莹润,这分明是她自己原本的模样。

苏巧娘竟与她生得一模一样?

罢了,穿书这等离奇事都已发生,容貌重合又算得了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先养好身子要紧。”她低声自语,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瞬间漫过舌尖,没了闻时钦备好的蜜饯压味,她忍不住皱紧眉头。

后来养病这几日,闻时钦照料得无微不至。

晨起温了药端到床头,傍晚回来带些点心,夜里还守着她绣架旁的灯,直到她睡熟了摸着额温正常才肯去睡。

即便没有颜值加分,单这份品性,就足以令她改观。

是他此刻真的纯良,日后遭逢巨变才心性扭曲,亦或是自己承了苏巧娘的情感,才觉得他处处顺眼?

种种念头在脑中盘旋,一时难下定论。

日久方见人心,总要再多相处些时日方能辨清。

果然这日,初现端倪。

这日苏锦绣身子稍愈,就携了药钱往兰涉湘院中去。推门便闻浓郁药草香,兰涉湘一身天碧罗衣,头挽同色布巾,见她来,眉目弯弯引着入内。

两人在院中摘了半日光景的草药,苏锦绣顺势问起自己往日的生计、邻里情状,连带着如今昭宁年间的旧事,都一一问得清楚。

末了兰涉湘却忽然抬头道:“对了,你听说没?前几日那何氏竟失足跌进护城河里,差点溺死呢。”

这种事旁人听了只会当是意外,她却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思绪不受控地飘到闻时钦身上。

应付了几句,她便匆匆辞别兰涉湘,回屋便翻枕边书卷,见册页依旧,并无新墨添注何氏之事,想来是未伤及性命,故未载入。

闻时钦归家,见她已能离榻,由衷笑了笑,可苏锦绣总觉那笑意沉而不明。

她不敢问,恐一语不慎触其逆鳞,若这少年真如书卷暗喻般藏着戾气,一旦失控,自己岂非要遭池鱼之殃?

是以往后数日,她总不自觉地与他疏隔。他几番欲亲手喂药,皆被她以“身子渐好,可自理”为由婉拒。

每次遭拒,闻时钦便微垂眼睫,面上掠过转瞬即逝的失落,疑窦虽日渐深种,却只默然藏于眼底,未再多言诘问。

渐渐的,待他察觉阿姐眼中那莫名的疏淡与怯意,便开始早出晚归。

归家时,衣襟常沾泥滓,偶见裂罅,眉宇间更是堆着化不开的倦色,有时连给她掖被角的手都会晃。

他连日如此,苏锦绣也犯了嘀咕。

再是课业繁重,也不能比现代晚自习还卷吧?

回来的这么晚,还沾得满身泥污,累到抬手都不稳,难不成在外头做了什么坏事?

次日闻时钦刚踏着暮色跨进院门,苏锦绣便不再犹豫,快步迎上前,声音急切:“阿钦,你们学堂每日何时放课?”

闻时钦依旧是一身倦态,墨发被汗珠濡湿,却难掩那份清俊卓然。

听见苏锦绣的声音,他才原本黯淡如寂夜的眼底,骤然泛出一点光亮。

“申时便散了。”他答得轻描淡写,语气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松动。

“既如此,你为何日日晚归至此?”苏锦绣追问。

闻时钦忽然扯了扯嘴角:“阿姐,你这是在关心我?”

苏锦绣面上故作嗔怪:“我不关心你,还能关心谁?”

话音刚落,闻时钦便轻笑一声,似是听到这话就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可关于晚归的缘由,仍是一字未提,只将包袱往肩上又提了提,转了话头:“阿姐,我先回房放东西。”

见他避而不答,苏锦绣心下疑云更甚,不自觉跟着他进了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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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疑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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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心映锦
连载中若得阿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