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声惊动梁下燕,苏锦绣踏入东渚镇的白墙老宅,心下不安。
院内那颗枇杷树还在,枝桠斜斜探进窗棂,树下的青石桌凳上似乎还有当年外婆教她穿针引线的身影。
外婆信佛,绣品多为金身佛像,绣前必要兰汤浴手,一针一线对齐经纬,她初学苏绣时嫌繁琐,外婆便笑着把绣绷递过来,说绣艺里藏着光阴,急不得。
一根线劈成八股,再劈成六十四股,就用了她六年时间。
苏锦绣踏上二楼,目光先落在那具老杉木绣架上,掀纱,那副未完工的百鸟朝凤撞入眼底。
杭绸底料细腻,百鸟或打籽缀羽腹,或盘金勾尾屏。
凤凰浑身叠着渐变的绛红金箔,近看针脚密匝如织,翙翙其羽,远瞧有焰光流动,涅槃将飞。
外婆走时,还攥着她的手说“把凤冠的金线绣完,才算有始有终”。
如今她为外婆忌日归来,便想将这幅曾经半途而废的百鸟朝凤完工,给外婆、给岁月一个交代。
拉开旧抽屉,丝线仍用竹厘分装着,靛蓝、石青、金线……每一缕都还是当年理好的模样,她捏起金线劈丝,技艺比当年生涩许多。
金线绕凤冠半匝后,苏锦绣轻按腰侧,酸意已浸脊椎,于是轻喟歇手,转头却见窗台旧桌上压着本蓝布封皮的《绣巷杂记》。
她取过,指腹抚开卷边书页,恍见少时趁外婆安寝,偷点灯蹲读的时光。
翻至夹干花的页次,是她最喜欢的一篇人物传记:
苏巧娘,汴京城南绣巷人也,幼承家学,天资绝艳,十岁即能绣百鸟朝凤雏形。
及笄之年,家遭横祸,椿萱双殒,无所依怙,幸得邻舍人家恻隐收育,方免颠沛之苦。后宫廷文绣院征绣工,巧娘绣技冠绝众人,遂得入职。因其技艺精湛,常承制帝后服饰、宫苑陈设,渐有名声。
昭宁三年,巧娘方值桃李年华,未及赏遍花事,便溘然长逝。
苏锦绣脑海中闪过一些莫名的场景,辩不明,看不清。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灵气,当真天纵之姿,只可惜才比天高,命如纸薄。
“巧巧!”
院外忽传清脆唤声,是发小夕鹭衣在唤她小名,对方掀帘而入,还笑问:“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见她对着书卷出神,夕鹭衣便放轻脚步挨坐,戳戳她胳膊软声道:“还在想外婆呢?”
苏锦绣见她一脸担忧,扯出笑容:“没,就是看了会儿书。”
“别硬撑啦。”夕鹭衣把糕点推到她面前,“外婆最疼你,知道你现在好好的,肯定比谁都高兴,才不会怪你。来,尝尝这定胜糕,刚出炉的,甜得很!”
两人聊着儿时事,方才翻涌的情绪渐渐沉了下去。
歇够了劲,苏锦绣重新坐回绣架前,眼下要绣的凤眼,是全幅百鸟朝凤的魂,半分错不得。
她屏住气,银针带着浅金退晕线往绷布上落,想着画龙点睛的道理,可百密一疏,手腕不慎一滑,针尖猛地扎进指腹,殷红的血珠瞬间渗出来,滴落在凤眼上。
“糟了!”
苏锦绣慌忙去擦,却见血渍已晕开,凤眼已毁,只能拆了重绣。夕鹭衣帮她去抽屉里找同色线,两人都没留意身后绣架的动静。
那滴血迹竟在凤眼里慢慢化开,凤身渐渐透出层诡异的柔光,凤凰的眼珠像有了生命般滴溜溜转了半圈。
等她拿着线回头,只觉眼前骤然一白,绣房的景象瞬间被虚空吞没,刺目的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身子像被一股力量拽着,往无边的亮处坠去。
随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只觉魂魄在暗潮里浮荡,不知何来,不知何往。
额角突突地跳,痛得像是要裂开,耳畔却有泣音,一声声唤着“娘”“是我的错”,缠得紧。
苏锦绣混沌着皱了眉,她连恋爱都没沾过边,哪来的娘可当?
耳边的哭声渐远,不多时,又觉额上有丝帕轻柔拂过,凉意沁人。
费力掀开眼,先看到的是绣着碧荷的帐顶,麻布间落着点经年的尘。
转头又瞧见一位蓝衣温婉女子,如春日里初绽的柔花,正关切凝视自己。
“巧娘?谢天谢地!你可算醒了。”
苏锦绣恍惚,喃喃:“你是……”
女子微微一怔:“巧娘,你莫不是烧糊涂了?我是涉湘呀。”
苏锦绣心下疑惑,下意识道:“巧娘?涉湘?”
“正是呢,你莫不是烧得太厉害,连自己名字都忘了?”兰涉湘讶异,“那我与你讲讲从前的事?你看能否记起来些?”
“你家原在绣巷里世代以绣活为生,只是双亲早逝,后来邻舍闻家收养了你。没成想一年不到,闻父闻母去江南采丝线,船也沉了……”
苏锦绣脑袋嗡嗡作响,信息量太大,一时难以消化。
回想最后的记忆,是她在收尾的几针时,指尖被针一扎,血滴落在那凤凰眼上,刺痛还没散尽,手里的针、案上的绷子,连同那耗了她近三年心血的百鸟朝凤,都没了踪影,只余一片虚空混沌。
巧娘?闻家?她穿书了?
兰涉湘见她失魂茫然,便放柔了语气:“你先躺着歇会儿,我去外头寻你阿弟,看看他抓药怎么去了这么久。”说罢,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掀帘走了出去。
苏锦绣稳了心神,抬眼打量这屋子。
像是寻常人家,逼仄却整洁温馨,旧木桌上堆着分好的绣线,矮柜上摞着绣谱,门敞着半扇,能看见院里竹棚下也摆着绣架。
这不是东渚镇的古宅。
苏锦绣心里慢慢落了实。
正欲起身,掌心忽传来异样,掀被一看,才发现自己竟还攥着那本绣巷杂记。
可待她掀开书页,里面的内容竟全变了,第一页首行只印着匪夷所思的六个大字。
奸臣洗白计划
标题之下的字迹更为分明:
洗白闻时钦,美化他在此书中的生平记录以及最后评价。
字体隐隐泛着金光,指尖触上去,顿感余热,仿佛刚拓印完毕一般。
苏锦绣连忙合上书,又猛地掀开,反复看了三遍,那行字依旧醒目,绝非她眼花。
洗白闻时钦?那不是书中所载、恶名昭彰的奸佞么?
苏锦绣心间存着些模糊印象,偏记不真切。但书页似有灵犀,待她指尖掀过下一页,闻时钦的生平竟赫然在目。
此书有载:
闻时钦,汴京城南绣巷人,昭宁二年举进士,擢探花第,初授散官,未得实职,潦倒京城。幸得参知政事张明叙赏识,为其延誉,又荐入御史台任监察御史,钦方得立身朝堂。
渐善揣帝心,每劾人必先窥帝不满,罗织罪证以切圣意,既显刚正,亦得信任,帝尝称其有直臣风。
然其权势日盛,野心渐露,次年掌谏院印信,心性骤变。构陷同僚贪墨,罗织罪证,矫诏下狱,诛其三族,亲监焚其家传功名卷轴,谓左右笑曰:“尔等风骨,不如一把火暖。”
昭宁七年,钦欲掌台谏全权,张明叙以其手段过酷作规劝,收扶持,钦遂怀恨在心。暗中罗织罪名,诬张明叙通敌叛国,囚其家眷于暗室,日给馊食逼供。张明叙就范流放,复命人沿途凌虐,曰:“勿令速死。”
帝虽渐觉其专权,却因其仍能为己整肃朝堂,暂无替代,故迟迟未动。
昭宁年间数兴大狱,闻时钦所劾者非亲仇即异己,台谏之风因之渐浊。老御史陈尧佐劾其专权,闻时钦使人以铁钳断其舌,弃于乱葬岗,诈称暴病卒,文武噤声。
昭宁七年,其罪败露,朝野震动。钦畏罪归绣巷旧宅,于故宅窗下自刎。
待她目光扫尽末行,纸上字迹已悉数湮灭无痕,素笺重归洁净,宛若初裁,只静静铺展着,似在无声等候她落笔,重写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可如此看来,闻时钦暴戾无常,搅弄朝堂,连提携他的恩人都被他坑谋害,最后落得个畏罪自戕的下场,这样的人,怎么洗白?
未及消化这惊悚讯息,她指尖已不由自主翻至下页。
“绣娘逆袭计划”入目,苏锦绣满是错愕。
再往下看,任务一行则篆刻着:“助苏巧娘活过二十,成为天下第一绣娘。”
“哈?”
各行英雄如过江之鲫,谁敢笃定自诩天下第一?
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翻,等阅毕再下定论。
“本书实时记录生平要事,若闻时钦重蹈恶事,书页自减;书页耗尽,生命终结。”
这哪是规则,分明是催命符!
正烦躁间,窗外忽然吹来一阵风,书页被掀得翻飞,最后一页映入眼帘。
一行小字分明带着几分戏谑:
“您的好友夕鹭衣无妄之灾,亦随您穿书而来,可以做任务时顺便寻她哟。”
苏锦绣僵坐如霜打茄秧。
洗奸佞、争绣魁、寻发小,桩桩叠叠压下来,恰似屋漏逢雨,雪上添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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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