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天贶节,嫁女还家,亲友同堂。
晨光熹微时,苏锦绣才拖着步子归家,倦眸轻揉,面上一派宵衣旰食之态。
昨夜烦绪萦怀,辗转难寐,后来她索性起身,抱着绣绷去了华韵阁做活。孤灯一盏映绣绷,她将那些扰人的思绪都随着彩线,一针一线绣进了锦纹里,指尖忙着,心里的乱麻倒像是被慢慢理顺了。
苏锦绣抵家便倒在榻上,不消片刻已酣然入梦,帐外天光大亮也未察觉。
忽有兰涉湘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带着几分希冀:“巧娘!你可剪了纸?”
她困意如潮,双眸重若千斤,连启唇应答的气力也无。
恍惚间,兰涉湘似已掀帘进来,温软指尖轻捏她颊边软肉,揉得腮帮微微鼓起。
苏锦绣被扰得轻呓一声,声音含混:“什么剪纸?”
“今日是天贶节,要贴扫晴娘驱潮气呀!”兰涉湘的声音凑得近了些,她只慵懒抬手挥了挥,声息埋入枕函,含糊应道:“你去弄吧,我再睡会儿……”
言罢,便又沉沉坠入梦乡。
酣眠正浓,竟不知日晷西倾,门外隐约传来箸碗相击之声,间杂着人语喧哗,似是众人围坐备膳,她却只恍惚入耳片刻,便又坠入黑甜梦乡中。
忽然,榻侧微沉,似有人坐下。
下一瞬,一双温煦的手轻拢她颊边鬓发,将散乱青丝顺至耳后,指腹擦过耳廓时,带起一丝微痒。
她迷迷糊糊哼了一声,隐约听见一句低沉的“还不醒?”,只当是兰涉湘来唤自己,便揉着惺忪睡眼,软声撒娇,哼哼唧唧地伸手环住来人腰腹,枕在腿上嘟囔道:“还是困嘛……”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低笑,那声音低沉磁性,绝不是兰涉湘。
苏锦绣心头一凛,霍然睁眼,手下摸了摸,触感也愈发清晰。
困意瞬间散去,惊惶顿时如潮水漫过心湖。
怀中腰杆挺拔,肌理紧实如铸,还萦绕着一缕似雪后寒梅般清冽的熟悉气息。未及抬首,已辨出此人是闻时钦。
可方才偎人撒娇、软语呢喃的模样已无法收回。
苏锦绣僵着,只能敛声屏息,假作酣睡未醒,连睫羽都不敢轻颤半分,只盼这窘境能悄然而过。
闻时钦低头瞧着她假寐的模样,眼底漾开细碎笑意,却不点破这小伎俩。
方才那几句软语莺啼,入耳如仙音绕梁。
原想再逗趣两句,指尖触到她温软脸颊时,又觉不妥,便压下顽心,换了平日里的温声问:“这几日我不在,阿姐可曾按时用膳?”
说罢,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轮廓,似在丈量前些时日好不容易养出的那点莹润,是否又消褪了去。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苏锦绣抿紧唇瓣,忍着他略带薄茧的手指触过的痒,连呼吸都匀得极轻,只作未闻,依旧假寐。
闻时钦却不肯罢休,声线又近了几分,带着几分探究:“怎的这般困倦?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她闻此言,反而猛地裹了被子,利落翻身滚到床榻里边,蜷成一团,只留给闻时钦一道冷硬的背影。
这卷铺盖滚人的动作又快又急,闻时钦一时竟未反应过来,指尖还停在方才触碰她脸颊的半空,眸中满是猝不及防的怔忪。
是扰了她酣眠惹起起床气?还是因他这几日睽违未归而含嗔?
闻时钦一时揣度不透,只知此刻该温言哄劝。
他长臂一伸,便将那裹在厚棉被中蜷如蚕蛹的人儿捞入怀中。苏锦绣甫一挣扎,他臂弯便收得更紧,在她耳畔低声道:“阿姐先莫闹,外头众人还候着你我呢。”
苏锦绣顿住挣动,闷闷问了句:“众人?”
“是呢,今日天贶节,亲友齐聚,阖家共膳。”闻时钦指尖轻轻拍了拍她裹着棉被的背,“绣巷友人,连着谢鸿影,都在外头等着阿姐醒呢。”
苏锦绣这才恍然,怪不得方才半梦半醒间,听得门外一片喧欢。
可这恍然转瞬被酸涩取代。
所以他是为着与旁人聚餐才归来,若没有这节日,他是不是便要久滞不归?
方才稍褪的郁气又悄然翻涌,她索性闭紧唇,再不肯与闻时钦说一句话。
闻时钦左问右询,皆得不到半分回应,眼底浮起几分茫然。
前一刻尚好好的回着自己,怎的转眼又闭口不言?
犹豫静默片刻,他索性俯身将她连人带被单臂抱起。
苏锦绣只觉身子骤然一轻,失重感袭来,当即惊声道:“你干嘛?”
闻时钦让她坐在自己臂弯,淡淡道:“阿姐不肯言语,莫不是还想睡?既如此,我便连着棉被抱你出去,待会你就在我怀里歇着,既不耽了众人欢聚,也不扰了你安睡,岂不是两全?”
这是什么道理?若真被他抱出去,众人围坐用膳时,自己竟要窝在他怀中酣睡,别说进食,届时定要成了满座人的下酒谈资,议论笑柄了!
苏锦绣一时气结,扬声唤了句:“闻时钦!”
可尾音里带着几分未散的困意,又掺着丝慌促,半点威慑力也无。
闻时钦却动了真格,抱着她稳步朝门外去,指尖已触到了门扉,还对外面朗声喊了句来唬她:“来了!”
苏锦绣一颗心陡然悬到嗓子眼,忙急声道:“我去梳洗!先放我下来梳洗!”
“早这样不就好了?”闻时钦这才轻笑着作罢。
苏锦绣顿感此人揣着满肚子玲珑心思,那些看似妥帖的应对里,藏着不少小狡黠,从前不过是在她面前装得乖顺温驯,将算计都掩了去。
可这般认知清晰起来时,已然太迟。
苏锦绣梳洗既毕,款步跨出内室。浅桃夭色罗绮裙裾裹着纤柔的身姿,裙角绣着几片半绽桃瓣,粉得鲜活欲滴,宛若枝头新折、尚凝朝露。
闻时钦已在院中桌旁坐定,恰在此时转头,只见她发间碎发沾着未散的水汽,颊边净白里晕着薄粉,宛若月下初绽的桃仙,竟蓦地一怔。
而后他喉间微滚,不过转瞬便敛去失神,仿佛早已知晓她梳洗后必是这般绝色。
苏锦绣缓步入院,夏夜晚风携着草木的清馥拂过衣袂,捎来几分沁凉。
院心圆桌旁,易如栩、谢鸿影已围坐谈笑,兰涉湘正伸指逗弄悬着的灯串,唯有闻时钦身侧空着一方席位,显是特意为她留的。
“巧娘来了!”谢鸿影最先扬声相唤,“快坐此处,新剥的荔枝还冰在冰鉴里,正鲜甜呢!”易如栩亦抬眸笑望,眼底盛着温润笑意:“观你气色,倒似补了场酣眠,精神爽利多了。”
苏锦绣边笑着应他们边落座,指尖触到椅面的微凉,满院蝉鸣便入耳来。
这时兰涉湘转头打趣:“还是时钦有法子,方才我去唤了你好几回,你都睡得沉,怎么叫也不醒。”
苏锦绣闻言,脑中顿时闪过闻时钦那连人带被抱出去的荒唐念头,面上掠过一丝赧然,随即强作镇定,轻声应道:“昨夜熬了通宵,实在困倦得很。”
闻时钦则勾起唇角,执起案上青瓷壶,指尖抵着杯沿倾了半盏温水,又推到苏锦绣面前。
话音方落,头顶忽有橘色暖芒掠空而过,众人皆抬首望去。
原是旁人放的天灯,烛火在墨穹里晕开一圈柔润的光霭,载着未知的祈愿,乘着夜风渐飞渐高,终成天际一点暖星。
苏锦绣望着那抹渐远的橘光,心头忽然漫开一层温软的暖意,只觉这般三五知己围坐、灯火可亲的夏夜,真是人世间最妥帖安稳的幸福。
然一码归一码,此刻温馨虽在,苏锦绣却未忘闻时钦四日避而不见的事,心底那点芥蒂仍悄悄悬着。
唯有谢鸿影浑然不觉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依旧没心没肺口中还嚷嚷:“巧娘如今已是华韵阁二当家了!”,说着又伸筷夹了块油润的红烧肉放进苏锦绣碗里,“明日我便让爹把府里那几套嵌螺钿、镶云石的紫檀屏风都送来,给咱们当家的练手,瞧瞧能不能再绣出些新花样来!”
苏锦绣被他逗得失笑,肩头都微微发颤。
华韵阁二当家?
闻时钦偏头望着苏锦绣,见她噙笑咽下谢红影夹的红烧肉,喉间忽的一窒。
不过四日忙碌,未伴在她身侧,竟错过了这等要紧事?这般天大的喜讯,她怎的半字不肯与自己提?谢鸿影那厮尚且知晓,难不成在她心中,谢鸿影的分量已逾过自己去了?
越思及此,他面色越沉,眸底凝着郁色扫过那方红烧肉,复又抬眼瞪向谢鸿影。后者却浑然未觉,只傻愣愣举着筷夹菜,全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闻时钦的眼中钉。
继而,闻时钦手中的筷便没了停歇,净往苏锦绣碗中添菜,像是要盖过那块红烧肉的痕迹似的,不过转瞬,苏锦绣碗内食物已堆得如小山。
“好了好了,”苏锦绣无奈护住碗,“我哪能吃这么多?”
闻时钦夹肉的手骤然一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郁色更浓。
她肯食谢鸿影所夹,到了自己这儿却嫌冗多,看来先前的揣测竟非虚言!
兰涉湘瞧着这剑拔弩张的光景,连忙搁下筷箸打圆场:“时钦也忒疼你阿姐了,再添下去,她今夜可要撑得难安了。”
易如栩正捧着盏鹌子羹细品,乳白汤头里浮着细碎的鹌肉糜与笋丁,鲜醇的香气漫在唇齿间,刚要赞一句“这羹里的胡椒衬得极妙”,便被兰涉湘悄悄撞了下肘。
他抬眼接住兰涉湘递来的眼色,又瞥向桌案那端——闻时钦攥着筷子脸色发沉,苏锦绣垂着眼抿着唇,那微妙的滞涩感几乎要漫出席间。
易如栩心头恍然,忙搁下羹碗打圆场:“啊,是的是的!听说天贶节这习俗里最讲究嫁女还家,往后巧娘若成了亲,到时候定要……”
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话未说完,兰涉湘已忙不迭补救:“可不是嘛,到时候咱们还得……”
“啪!”
一声脆响陡然打断话头,是闻时钦重重搁下筷子。
在座皆愣,苏锦绣也被这动静惊到,抬眸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已食饱,出去消食。”
他冷冷言毕便猛地起身,大步跨出了院门。
兰涉湘转头看向易如栩,眼底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谢鸿影还捧着半块燔肉啃,被闻时钦的动静吓到后问苏锦绣:“巧娘,他怎么了?好端端的怎就动了气?”
苏锦绣指尖捏着筷柄,想起他先前消失四日、如今又无故甩脸的模样,心头那点刚压下去的怒恨又冒了上来。
她抬眸扫过空着的席位,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笃定:
“不用管他,咱们继续吃。”
(倒吸冷气者)闻时钦你这是肝火太旺了喝点丝瓜汤吧[绿心][绿心]
标注:本章内“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引用自《子夜歌·四十二首·其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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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天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