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声烦,此心难安。
待里屋传来匀净的鼻息,知她已沉沉睡去,闻时钦才轻挪步至床前,执巾为她擦拭湿发,目光痴迷地描摹着她的眉眼,良久,良久。
本已矢志弃却前世的功名勋阀,只求携遁于市井,粗茶淡饭相依为命,再不染朝堂半分腥膻。可如今那股势力如附骨之疽,竟寻踪而至,已是避无可避。
他垂眸凝视掌心交错的纹路,眼底最后一点对安稳的奢望,终被彻骨的仇意吞噬。
前世恨犹在眼前:阿姐身陷囹圄,他们竟连最后一面都未能得见,更不知她的骸骨弃于哪处荒丘,任寒鸦啄食。这一世,那道貌岸然的奸佞之辈,竟又将魔爪伸向阿姐,劫数来得比前世更急、更狠。
既已至此,唯有提前绸缪,寻附势力,再不能任人刀俎。
晨光破雾,闻时钦同师弟向奕川策马至京郊金明池。
金明池原是皇家别苑一角,后辟为马球场,寻常人不得入内,正是权贵子弟竞逐玩乐之所。
抵至金明池,闻时钦目光扫过场内整装待发的马匹,转向身侧的萧允执道:“师父,听闻踏雪性子烈,恐临场惊蹄,我去马厩再细查一番,也好放心。”
萧允执曾为戍边忠勇校尉,如今因伤退隐开武场收徒,江湖朝堂皆敬三分。
萧允执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匹毛色如雪的骏马,抬手轻拍他肩头:“有你把关,我自然放心。快去快回,免得错过开场。”
闻时钦应了声便缓步走向马厩,厩内干草气息混着马鸣扑面而来,他径直到踏雪身侧,指尖看似随意地拂过鞍鞯接缝处,闲聊般对守厩小厮道:
“这鞍子绑得紧实些才好,别让烈马挣松了。”
小厮连连应是。
随后他便执步入马球场,只见场地开阔如砥,新铺的江南细草凝着晨露,碧茵似毯。四周汉白玉围廊环拱的看台上,权贵子弟衣香鬓影,谈笑间玉带金饰晃得人眼晕。
萧允执抬手虚指不远处,对他们二人低声道:“那位锦袍公子,便是皇后胞弟穆画霖,现任从五品宣教郎,虽无甚实权,却是忠勇将门之后,京中无人敢轻慢,你们待会作陪仔细着点。”
闻时钦顺其指望去,穆画霖正倚着栏柱说笑,淄色骑装绣着暗纹流云,面容俊朗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身侧立着位身着浅粉撒花金罗衫的女子,笑时一派娇憨温婉,显是被精心呵护的闺阁娇女。
“身旁那位是荆王之女,清平县主岑晚楹。”萧允执又道,“她母亲是皇后的远房堂姐,论起来,穆画霖与她算是隔了两层的表兄妹,虽血缘疏淡,京中交际场面上,却总以表亲相称。这姑娘性子柔顺,不仅得荆王疼惜,连陛下都赞过她知礼懂事。”
前世在官场中,他心思全在公务与报恩上,故而对眼前这两人的过往事迹、性情脾性一概记不清,此刻竟如陌路初见。
但后妃两派早已水火难容倒是人尽皆知,穆画霖本就芥蒂舞姬出身的贵妃明里暗里折辱嫡姐的中宫颜面,更是十分嫌恶张明叙借表妹之势,一朝攀附的嘴脸。
尘世纷纭一局棋,万物皆可为我用。
马球赛将启,场中月城耸峙如阙,两侧彩幡猎猎翻卷,鎏金彩球悬于中场,映日生辉。
闻时钦见穆画霖指尖抚过踏雪鬃毛时,动作稳而熟稔,便驱马近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许:“公子与踏雪相得甚欢,观你握缰姿态,骑术定是精湛。”
穆画霖闻言,唇角微扬:“不过闲暇时练的寻常技艺,无甚特别。”
闻时钦却笑指远处开阔跑道:“能将这等烈性宝马驯得服帖,怎会是寻常技艺?今日天朗,不如公子骑上它跑上一圈,也让我们见识下您控马的真本事?”
穆画霖牵神骏白马,抚鬃笑道:“也好,多日未玩,先跑几圈热身!”
说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出,闻时钦二人则策马紧随。
穆画霖性子随和,途中闲谈往年赛事,忆及秋猎逐鹿,忽勒马转向开阔草地,扬声邀战:“此处旷莽无碍,不如比比脚力,自此处驰回马场,先至者为胜!”
话音未落,便拍已马疾驰,踏雪四蹄翻飞,如一道白虹掠过长草。
“公子好兴致!”向奕川扬声附和,手按鞍桥似要追赶,却被闻时钦以眼神示意稍缓。
眼看马场轮廓渐清晰,距场边不过数十步。
十、九、八……
不知哪里飞迸来的石子,撞到马臀鞍鞯处,踏雪骤然鬃竖人立,发出一声凄厉惊嘶,前蹄刨动着失控狂奔,载着穆画霖直冲马场方向。
穆画霖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向后仰折,小臂因攥紧缰绳而青筋绷起,喉间溢出短促的闷哼,却仍强撑着低喝:“踏雪!稳住!”
话音未落,马身又是一阵剧烈颠簸,他半个身子几乎悬在鞍外,只能死死扣住鞍桥,声音发颤:“……谁能拦它一把!”
“抓稳马鞍!”闻时钦当即在后方厉喝一声,随后催马如离弦之箭,左手紧扣鞍桥赶齐。
待两马相近的刹那,右手如铁钳般拽住穆画霖的手臂,发力将人往自己马前揽。
向奕川亦策马急追,试图从另一侧牵制惊马,却见踏雪疯魔般调转方向,竟直朝场边的岑晚楹冲去!
场边岑晚楹正与密友笑玩投壶,鬓边步摇随动作轻晃,眼底盛着笑意,浑然未觉杀机将近。
直至马嘶凄厉刺破喧闹入耳,她才惊觉异状,抬眼便见白马疯冲而来,脸上笑意瞬间僵住,血色尽褪,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唯有双眼圆睁,望着那越来越近、带着破空之势的马蹄,吓得魂飞魄散。
穆画霖纵使救不及,尚有骑术底子可自保。可那岑晚楹是金枝玉叶的县主,若今日伤在这马蹄下,荆王的雷霆之怒、官家的追责问罪,岂是轻易能担待的!
千钧一发之际,闻时钦迅速抽出袖中匕首,手腕翻转,寒光一闪,匕首便狠狠刺入马臀。疯马受剧痛刺激,猛地高高立起,前蹄在半空刨动,尘土飞溅,周遭惊呼声四起。
闻时钦趁机翻身下马,足尖在地面轻点,身形如惊鸿般掠出,一把揽住岑晚楹的腰,带着她向侧翻滚。马蹄擦着闻时钦的后背重重落下,沙砾嵌入皮肉,钻心的疼痛令他眼前发黑,却仍死死护着怀中的岑晚楹,直至滚出数尺,远离了危险,才松了口气。
尘土落定,岑晚楹仍被闻时钦护在怀中,显然尚未从方才的惊悸中回过神来。
周遭侍卫闻声蜂拥而至,纷纷围拢过来,引远惊马。
闻时钦撑着地面带她起身,喉间一阵腥甜,俯身咳出几口血沫,后背嵌着沙砾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穆画霖惊魂甫定,翻身下马快步上前,看向闻时钦的目光里满是惊赞与感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方才若非你反应快,不仅我要出事,楹楹要是伤着分毫,荆王非拿我开刃不可!”
闻时钦咽住喉间腥甜,抬首强笑:“公子和县主安然无恙,这点颠簸不算什么。”
穆画霖转身快步趋至岑晚楹身前,先前眉宇间的疏狂倨傲尽数敛去,只余几分局促,拱手讪讪道:“楹楹,好表妹,方才可真真吓着你了!都怪我一时意气要赛马,险些酿出祸端,你莫要恼我,回头便将那套西域进贡的琉璃珠串寻来赔罪。”
岑晚楹指尖攥着裙摆一角,好半晌才定住心神,螓首轻摇时,鬓边金步摇微晃,语调温软却带颤:“表哥不必挂怀,我……我无碍。”
她说罢又敛衽躬身,向闻时钦行礼,眼帘却速速垂下,只敢将目光飘向他身侧的草色,声线轻柔:“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方才若非公子舍身相护,晚楹恐已遭不测。此等救命之恩,晚楹必当铭记。”
虽是无心插柳,但试问碧玉年华的少女,谁能抵挡危急关头来一番英雄救美的戏码?
更何况方才在他怀中惊魂未定抬头时,岑晚楹已瞥见少年的半边轮廓,骤然懂了古诗里“恂恂公子,美色无比”的真意,原是这般风骨天成。
此刻要直面他道谢,那惊鸿一瞥的悸动又翻涌上来,让她连抬眼的勇气都无。
穆画霖也猛然记起,忙不迭追问:“是是,方才多亏了你!你是哪家府邸的侍卫?”
“在下闻时钦,萧教头门下弟子。”闻时钦淡淡回礼,语气平稳无波,“县主言重了,举手之劳。”
岑晚楹闻言,声音轻细却带着真切的赞许:“原来是萧将军座下的弟子,难怪有这般稳妥的身手。”说着,她低头理了理皱乱的裙摆,转向穆画霖又道:“表哥,我这衣容实在乱了,得先去更衣。你可要好好谢过我们的救命恩人。”
听到穆画霖连连答应,岑晚楹便在侍女的搀扶下,脚步轻缓地离开了。
行至席面处,欲顾还羞,却把青梅嗅。
惊马闹剧收场,场中宾客渐散,向奕川留下收拾残局。
他牵着仍有些躁动的踏雪往马厩走,路过拴马桩时,见鞍鞯上的流苏还缠在桩角,便俯身去解,指尖刚触到鞍木缝隙,却摸到枚细硬之物。
拨开积尘与软垫,一枚沾着黑渍的牛毛银针赫然藏在其中。
他心头猛地一沉,指腹摩挲着针尾的凉意,刚要细思这针何时藏在此处,身后便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踏在散落的干草上,格外清晰。
向奕川猛地回头,正对上闻时钦的目光,他斜倚在门口木柱上,手里玩着把匕首,修长的身姿遮挡了大半的天光,面上似笑非笑。
“在找什么?踏雪的鞍具,难不成有不妥?”
向奕川指尖一僵,下意识将银针攥紧。
他怎么也不敢信,方才马赛间踏雪的失控,竟全是师兄布的局?遂强压下震惊,勉强扯出笑:“没、没什么,不过是鞍垫松了,我来归置归置。”
闻时钦缓步上前,目光掠过他攥紧的掌心,笑意淡了几分,语气却仍带着几分玩笑似的轻慢:“你素来心细,只是马场人多眼杂,有些东西瞧着不起眼,若是贸然露了形,保不齐会惹来天大的麻烦,你说对吗?”
这话如敲山震虎,向奕川后背瞬间冒了汗,忙将银针悄悄塞进袖中,垂首道:“师兄说得是,是我多虑了。”
闻时钦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眼底最后一点笑意也敛去,只淡淡丢下一句“收拾完早些回”,便转身离开,留下向奕川在原地攥着袖中的银针,指尖冰凉。
翌日,闻时钦后背伤处已用金疮药包扎妥当。刚至马场,便见穆画霖牵着踏雪立在月城旁,见他来,当即拊掌大笑:“可算盼着你了!”
球赛启幕,闻时钦执起缠红绸的球杖,驭马如行云流水,球杖挥动间精准截住彩球。
若与穆画霖同队,他总能在辗转腾挪间,将球巧妙传至穆画霖杖下。若成对手,他便在关键时分稍露破绽,输得恰到好处。
几场下来,穆画霖对他愈发欣赏,拍着他的肩道:“以后我的马场,少了你可没意思!”
第三日穆画霖谈及兵书策论,闻时钦也能与他对答如流,穆画霖越听越惊,末了长叹:“原只当你是个会骑马打球的好手,竟不知你对这些策论也有这般见地,真是相见恨晚!以后只管叫我字元璜便是!”
待勒马返程,暮色已漫上长堤,两人慢踏马蹄,闲谈间说起京中人事,话头不知怎的便绕到了张明叙身上。
“那厮如今仗着表妹圣宠,家里人都跟着沾光,”穆画霖勒紧缰绳,语气里满是不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闻时钦侧头看他,唇角噙着淡笑,指尖轻轻摩挲着马鞭柄:“元璜这话与我说来无妨,可千万别在旁人面前提起。这话若是传进他耳中,或是被有心人听去挑唆,于你我都没好处。”
穆画霖闻言一怔,随即恍然点头,他性子直率,倒忘了这京中处处是耳目。念及此,他对闻时钦更添几分看重,忙应道:“此话在理。”沉默片刻,他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声音压低了些:“说起来,你看得通透,见解比我深。所以你对张明叙这人,又是个什么态度?”
夕照熔金,为闻时钦的轮廓镀上一层暖芒,却未驱散他眼底沉凝的莫测。
他目视前路,唇齿轻启,声线压得极低,几与风息相融:“他日若吾得势……”
穆画霖耳力虽敏,却被马蹄声搅了几分,未能听清那后半截话。偏此时,岑晚楹的侍女已快步奔至近前,躬身禀道:“穆公子,县主为您备了些伤药,嘱您即刻过去取。”
穆画霖此前虽经惊马之险,幸得闻时钦稳妥施救,身上不过些许擦伤,本不需什么伤药。他未深思侍女的用意,只匆匆勒转马头,对闻时钦略一颔首:“改日再聊。”说罢,便催马离去了。
长堤之上,唯余闻时钦一人立在残阳里。
落日将天际染作赤绛,他趁着这最后一缕余晖,缓缓取下腰间长弓。
指腹勾弦,挽弓如满月,朝天抬手。
有雕随声而坠。
“他日若吾得势……”
晚风卷着暮色漫过堤岸,拂动他衣袂翻飞,闻时钦收回长弓,望着远方垂死的猎物,续上此前未竟之语:
“必诛此獠。”
下面两章和好,超级甜甜,明早9点更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ps:关于穆画霖有字,男主无字主要是想着一来宋代平民人家给孩子取字的比例和频率远低于士大夫阶层,取字仍属于精英文化的延伸,二来叫名字看着也习惯了,就没取字,不过后来第三卷的话男主会有个新名字在外用[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挖坑勾引)
and前面修了一下华韵阁的绣娘皆起二字名,所以一下女主在华韵阁的名头叫“锦绣”。除了绣巷友人叫女主巧娘,其余人都是叫女主锦绣[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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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金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