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绣名扬

《漱玉集》梓行未及三日,汴京文苑已至洛阳纸贵之境,金章玉句如东风拂堤,遍飏汴河烟柳,连带“华韵阁定制”五字亦随之声名鹊起,成了坊间热议的雅谈。

这日辰时方过,华韵阁朱漆扉外已是车毂击驰、人潮如堵,将整条曲院街壅塞得水泄不通。

苏锦绣早早就踩着绣凳,将夕鹭衣的画像贴在华韵阁大门上,念及今日订绣的主顾必多,冀望能借这熙攘人潮,能打听到些相关消息。

这厢款洽完几位膏粱主顾,日已过午。

苏锦绣于花梨木账案前录毕最后一笔订单,忽闻前院传来一阵跫音促急,忙趋前相迎。

只见数名青衣小厮抬着半人高的金丝楠木箱,费力从人缝中挤入。那木箱髹漆锃亮,封以朱红锦笺,其上钤着沈家商号的篆印,一看便知是稀世珍物。

为首小厮见了苏锦绣,忙躬身朗声道:“敢问可是苏娘子?小人奉皇商沈府之命,特将江南新贡的云锦持送至此。”言罢又补充道:“我家小姐吩咐,这些云锦除了裁制五身衣衫,余下的尽数赠与娘子为添头,只求乞巧节前能成衣,好让小姐在赏月宴上略展风采。”

素来与苏锦绣交好的绣娘琳琅凑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锦绣,这下可好了,你可是带着华韵阁一飞冲天了!”

苏锦绣原只想借些时兴势头,添几笔订单便罢了,却没料想竟火到这般地步,案上堆叠的桑皮纸订单早已冒了尖。

网红推广的威力真是不容小觑。

正欲回前厅理单子,门外忽传来谢鸿影的唤声:“巧娘!巧娘!”

苏锦绣从尺许高的订单堆里抬首,见他身着一袭黑金织锦袍,步履匆匆自门外入,英姿勃发。发冠端正,玄带垂肩,显是精心整饬过仪容。

“我娘让来订全府秋装,还有些零碎绣品,清单在这儿。”他递过素笺,身后四名青衣小厮各捧描金锦盒上前。

苏锦绣伸手掀开一盒,满盒银锭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晕,忙抬眸道:“用不了这许多,一盒便足敷所用。你家再有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其余的拿回去。”

谢鸿影心中暗笑,他家产业遍布南北,银钱确如风聚,面上却只摆手:“你这手艺,配得上。”

苏锦绣依旧执意不肯多收,谢鸿影无奈,只得折中:“既如此,便暂存于你处,往后谢府再定制衣物,从中抵扣便是。”

她又忽忆及谢鸿影如今已与闻时钦是好友,忙问道:“这几日,你可见过阿钦?”

谢鸿影闻言略一沉吟,摇头道:“经你一提,我方觉多日未见,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苏锦绣满心期盼瞬时如潮退,低低应了声:“也罢。”

此后谢鸿影在旁絮絮闲谈,说些京中趣闻,苏锦绣却心不在焉,只是漫应着。好不容易劝得他将余银收回,送至门外,她便急步折返华韵阁前厅。

华韵阁内笑语喧阗,绣娘们纷纷搁下手中绷架上的针线,围着账桌帮着排单点数。就连平日里最是沉稳持重的曼殊,也忍不住轻点着订单纸笑道:“瞧这光景,你以后怕是日日都要忙到子时了。不过能摸着这么些好料子做活,心里倒也欢喜得很。”

只有角落里的绣娘丹荔斜睨着,见此光景,“嘁”了一声,将针线往绷架上一摔,转身就走,路过时还丢下句:“不过是走后门的,真当自己有本事。”

苏锦绣只当没听见,她素日便与这丹荔不对付,懒得为此扰了众人兴致,只抬手道:“莫管旁的,先定花样要紧。”

“这些……竟都先付了半定。”她理着订单,忽然反应过来,抓着琳琅的衣袖急声道:“琳琅!快命人在门口挂块暂歇接订的木牌!”

琳琅正笑着清点账册,闻言挑眉:“这才刚热闹起来,怎的就要挂牌?”

“再接下去,我便是千手观音也绣不完了!”苏锦绣指着那堆订单急道:“只沈家的就得绣一个月,余下的凑起来,怕是要耽搁了前头的活计,误了人家用度可不行!”

琳琅见她急得额角沁汗,笑着应了,带着伙计去挂了牌。苏锦绣这才松了口气,抱着装定金的漆盒,快步回了安尺素给她新置的独立绣房。她将漆盒放在桌案上,清点时银铤与碎银碰撞出清亮的声响。

百两纹银折算自沈家那箱江南新贡云锦,再加上零散订单的碎银,竟凑出近二百两。

这是她来汴京后,真正的第一桶金,已足够寻常人家安稳过十余年。

指尖抚过银锭上的荔枝纹,心头刚被订单填满的激荡,却猛地被一股涩意压了下去。

这箱里的每一块银锭,都是她踏稳脚跟的凭据,可涌上来的第一念,却是想告诉闻时钦,总觉得没有他分享,连喜悦都淡了些。但这念头刚冒头,便被足足四日的冷战堵了回去。

他虽每日总留着字条,或写“灶上温着蜜煎金桔”,或提“今日有雨,勿忘携伞”,却连一面也不肯露。

是真如字条所言行踪匆匆,还是故意避着她?

苏锦绣按捺住心头纷乱念头,寻出那只填漆方盒,将银子百两有余的纹银仔细码入盒中,捧着往华韵阁二楼的安尺素的绣房去。

刚至楼梯口,便见一袭茜色罗纹裙的安尺素正抬手拢着袖角欲出门,走动时云鬓间珠摇箔颤。见她来,眉眼先弯成了月牙:“巧娘,人逢喜事精神爽呀。”目光扫过她怀中托着的盒子,又追问:“这是?”

苏锦绣掀开盒盖,百两纹银在日光下泛着莹润光泽,她诚恳道:“尺素姐姐,这里是百两银子。若无您当日收我入绣坊,我至今仍是个做零工的。更因您的机缘,我才得以结识玉笙,有今日的收入,您是我的贵人,这银子您务必收下。”

安尺素看着她真挚的模样,心中愈发欢喜,这姑娘不仅绣技绝伦、处事机敏,更难得这般重情知义。她笑叹:“我果真没看错你,这般懂礼重情。也怪不得应不寐日日念着你,为你筹谋时废寝忘食的。”

苏锦绣前半句还含着笑意,听闻“应不寐”三字,脸上的欢喜瞬间敛去。安尺素见状,话锋一转:“如今华韵阁生意渐隆,但我被琐事缠得分身乏术,怕是难以周全。巧娘,你可愿担起副当家之职,替我接管阁中绣活调度与订单诸事?”

苏锦绣闻言,惊得张嘴愣住,半晌才讷讷道:“我……我怕是难当此任,毕竟我入阁时日尚浅,恐难服众……”

“你最是合适。”安尺素打断她,语气笃定,“你的绣技冠绝阁中,人品处事更是人人信服,这事非你不可。”

苏锦绣订单赚得盘满钵满,又应下副当家之职,绣娘们围着她道贺,琳琅更是喜得眉梢都飞了,上前拉着她的衣袖,语气带着几分憨直的雀跃:“巧娘,你可太厉害了!这下咱们华韵阁有你掌事,定能更红火!走,我请你去巷口那家洪记吃汤饼,他家的鸡丝汤饼可香了!”

苏锦绣被琳琅的热情感动,明明是自己得了好处,对方倒先嚷着要请客。她笑着点头:“该我请才是,等下带大家伙去樊楼吃酒。”

“樊楼?”绣娘们顿时欢天喜地围过来,连唤“二当家的”,苏锦绣被她们唤得耳尖发烫,豪气摆手道:“等会只管随便点。”

樊楼朱门启,内堂藻井绘着云鹤翔集,檐下悬灯映得满堂綵错。往来侍者皆着青绮短打,托盘里盛着玛瑙杯盏,丝竹声从雅间飘出,混着陈年佳酿的醇香,直教人眼晕。

绣娘们攥着粗布裙摆,脚步都放轻了些,望着壁上挂着的名人题跋,小声惊叹这京师第一楼的规制,寻常市井酒肆哪有这般阵仗,连地砖都是细磨的澄泥砖,光可鉴人。

苏锦绣引着众人拾级上二楼,选了临窗的雅阁,雕花窗棂正对着楼下戏台。她唤来店小二,将烫金菜单推过去,声音清亮:“诸位姐姐只管点,今日不拘贵廉。”

待店小二退下,苏锦绣又笑着和她们商量:“往后华韵阁的定制活计,能分的我都按人头分下去,月钱之外另加花红,保准大家手头宽裕。”

绣娘们顿时眉开眼笑,连夸她厚道。

正说着,苏锦绣忽见楼下回廊处立着一道身影,月白锦袍衬得身姿如松,侧脸清癯如琢玉,眉骨棱线分明,竟有几分闻时钦的模样。

她心头一紧,方才饮下的几杯薄酒瞬间醒了,忙揉了揉眼再看,那处只剩往来食客,哪有半分熟悉的影子。

身旁绣娘们的笑语声又起,你说要给家里弟妹扯块花布,我说想攒钱买支银钗,叽叽喳喳的热闹裹着暖意。苏锦绣压下心头的怔忡,笑着加入她们的闲谈。

待宴罢,她结了账,领着满是笑意的姑娘们,踏着暮色慢慢往华韵阁走去。

日子总是这样充满希望,真好。

众人欢笑散罢,苏锦绣便捧用层层布条裹住银箱,包成普通包袱的模样,背起往绣巷走,临门时近乡情更怯,心底藏着丝连自己都觉荒唐的盼头,盼着院门推开时能撞见那抹身影。

推开木门的刹那,先瞥见晾衣绳上搭着的月白襕衫——是他的!

苏锦绣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踉跄着往里冲,口中急唤:“阿钦!你快看……”

话音撞在空落落的厅堂里,只余下回声。她又奔遍了整个院子,从栽着石榴的前院到堆着绣架的西厢,连他常坐的那棵老槐树下,都只余下石凳上的半片落叶。

方才的惊喜像被戳破的纸灯,只剩一地凉。

她怔立在他房门前,指尖悬在门板上半晌,才轻轻推开。

只见斜放着个青布包袱,边角还带着风尘,显是他归来又仓促离去。

苏锦绣强压下心头漫上来的空落,伸手想将他的包袱往里挪些,免得不慎滑落。

指尖刚触到布角,一枚小巧的物件便从缝隙里滑了出来。

是支寄情簪。

簪头缀着朵攒珠石榴,通草花瓣上还留着浅浅的胭脂晕。汴京女儿家多爱用这类小物传递心意,通草花虽不似真花娇艳,却能久存,藏了未说出口的纯情念想。

苏锦绣拾起来细看,簪尾还刻着个极小的“楹”字,不知是谁的闺名。银线缠绕得略显笨拙,珠饰也不够规整,远不及她绣房里的精工,可那稚拙的纹路里,满是未经世事的温柔。

她的指尖忽然发起抖,通草花瓣上的胭脂晕,在眼前渐渐模糊。

那个女子定不会像她这般,不会总因他的戾气而蹙眉,不会管着他少胡闹,更不会因争执打他巴掌、与他冷战。

念头刚落,她猛地掐了掐掌心,借刺痛逼回泪意。

她只是他的阿姐,往后他身边有贴心人相伴,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那些每日留下的饭食,不过是亲人间的情分,是她自己贪心,竟盼着更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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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心映锦
连载中若得阿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