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漱玉集

翌日,晨雀啼鸣如常。

透过碧纱窗漏进来的天光如常,檐角铜铃随风轻晃的脆响如常。

苏锦绣睁眼,额间的胀痛还未散去,昨夜争执的余味却先漫上心头。

谁掷地有声,将狠话拆成利刃。谁扬手落掌,惊得烛火乱颤。又是谁喉间哽咽,将千言万语堵成红眶里的水光,最终只剩沉默对峙,任夜色浸凉了满室空气。

相伴时知心如春暖,离散后常对晓霜寒。

叹息罢,素手纤纤掀开罗帐银钩,姜桂的辛香便钻入鼻端。

苏锦绣好奇寻源,只见床头小凳的托盘上,一盏霁蓝釉白瓷碗里盛着姜汤,热气袅袅氤氲。端起欲饮,方见一张素笺压在碗底,是闻时钦那手遒劲的行书:

“晨食在镬中温着,勿使腹空。”

寥寥数字,竟让她鼻尖微酸。细细再想,昨日之事她也有错,不分青红皂白便动了手。是而匆匆净了手,换上一身豆绿绫裙,想着去寻闻时钦致歉。

然而她转遍了整个院子,青砖角、绣架旁,连柴房的门都推开看过,却始终没见闻时钦的身影。灶上温着的真君粥还冒热气,就着他留的瓜齑吃下,又端起那碗温度刚好的姜汤一饮而尽。想来是算着她醒的时辰热过,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愧疚却在心头愈沉。

离漱玉诗会只剩三日,左右寻不到闻时钦,她便转身坐回绣架前。

架上搭着的云墨山水裙已绣出大半,裙上风物仿的是李公麟的《潇湘卧游图》,以墨色丝线为底,用银灰、石青细细晕染,针脚起落间,泼墨入绢,山水跃然。

她故意绣到暮色四合,累极了就坐在矮凳上打盹,想等闻时钦回来,却终究抵不过困意,歪着头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微亮,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角严严实实地掖着,才知他昨夜回来过。

灶房里又有新熬的姜汤、温着的琼酥叶和梳儿印,房里连她绣到一半的杂乱丝线也都按颜色排好,可他又不见了踪影。

这般过了两日,闻时钦总在她睡时归来,醒前离去。

苏锦绣一边绣着山水裙上的渔舟晚唱,一边忍不住猜他在忙些什么。

第三日清晨,泼墨裙的最后一片远山落定。

苏锦绣放下绣针,一阵咳嗽紧过一阵,虽有姜汤暖身,她还是染上了轻微风寒。

看着裙上完整的潇湘景致,她心里忽然发空,格外念着闻时钦的好。

大抵人总是在脆弱时,才懂得把寻常日子里的暖意,挂念出来当慰藉。

第四日,苏锦绣无心上妆,只取妆奁中那盒玉女桃花霜薄薄涂了一层便罢,又着了身嫩麹罗裙,腰间碧带轻束,外罩纱衣,气韵飘渺如仙,戴上幂篱,径直往漱玉诗会举办地清晖榭而去。

入内后苏锦绣未凑热闹,只拣榭内角落蒲团坐下,静看案上墨痕。

这便是汴京每半年一次的漱玉诗会,无需拜帖,不问出身,只要胸有文墨皆可入内,久而久之成了文人墨客争相赴会的雅事,更有“一席漱玉,名动京华”的说法。

诗会惯例以三题决诗魁,末了评出才子魁与佳人魁,佳作则会收录进刊印的《漱玉集》。这诗集常成为汴京街头巷尾传唱的风雅谈资,上至贵胄下至市井,皆以能入集为荣。

榭外忽然起了阵轻风,携着满池荷香掠过朱栏,众人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玉笙踩着碎步而来。前两场比试中,她以锦心绣口的才情攫住全场目光,此刻要做最后一场知己赏评,竟特意换了身别样行头。

那是件云墨山水裙,绢面上近水含烟,正是苏锦绣临终前耗尽心血绣就的潇湘绣活,墨色浓淡间藏着孤舟蓑笠翁的清寂,又透着行到水穷处的疏朗,恰好扣住了题眼。

她行至榭中琴案前,屈膝坐下,素手轻抬,便有泠泠琴音流淌而出。众人望着她裙上鲜活的山水,听着与绣意相融的琴音,竟忘了这是场比试,只觉眼前人、衣上景、指间音,都成了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段雅韵。

“好一个琴画相融!”人群里忽然有人开口,正是如今风头正劲的诗人元徵明,他端着酒盏起身,笑着摇头:“方才还愁没个由头赠诗,这下倒有了。”

只见他略一沉吟,声音朗然:“墨染潇湘缀素裙,指尖琴韵落行云。不施粉黛添娇色,自有清光映榭群。”

“知己同评诗画意,才情暗与雅风分。休言风月输鸿儒,一曲能令四座闻。”

诗句刚落,满榭顿时爆了声好。玉笙的琴音刚好收在尾音,她抬眸望向元徵明,眼底脉脉:“元兄这诗,倒比我自己还懂这身裙、这曲琴。”

元徵明笑着举杯:“你我相交多年,若连这点心意都品不出,倒枉称知己了。”

主会人也抚掌起身,手里托着佳人簪走过来:“玉笙姑娘这一身山水、一曲琴音,再配上元公子的诗,当真是把知己赏评的意趣演到了极致。这佳人诗魁,非你莫属!”

诗会既散,玉笙携着苏锦绣的手向外行,语气里满是赞叹:“锦绣,你当真是块经商的料子!我方才那几身绣衣,已被文人们写入诗集,我也依你所嘱,将华韵阁苏娘子的名头顺势传开,明日阁中订单定要盈门了!”

苏锦绣莞尔温声道:“你是最大的功臣,往后你要多少绣裳,我便给你做多少。”

玉笙激动得当即抱住她,方才诗会上的温恭自虚荡然无存,惹得苏锦绣哭笑不得。

刚走出清晖榭,路过假山时忽闻争执声,苏锦绣比了个嘘,玉笙会意,两人便弯腰悄悄凑过去。

假山后的滴水观音铜盆积着隔夜雨,水面悠悠,映出芭蕉叶后缩成两团的影子。

假山前争执声里,凝珠的哭腔格外可怜,她攥着官家子弟崔澄的衣袖,泪落不止:“三郎,你可知妾字怎写?”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银簪尖狠狠划破掌心,又扯破袖口锦缎,蘸着血在石上写:“立女为奴!”

“可家族已然为我定亲,是父亲故交侍郎家的嫡女,我实在抗逆不得。”崔澄脸色煞白,伸手想握她的手,却被凝珠狠狠甩开。他急从袖中掏出锦盒,打开时金镶玉镯的珠光晃眼,“这是我母亲给未来正妻准备的金镶玉镯……我偷出来给你,你先委屈些时日,待我……”

“待你什么?”凝珠突然冷笑,“待你洞房花烛?待你官拜九卿?”她一把推回锦盒,指尖的血蹭在盒面上,触目惊心,“崔三郎,你若真心疼我,便该知晓,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身外之物!”

芭蕉叶后,两小团已压低声音讨论起来。

玉笙撇着嘴:“你看凝珠那样,还想逼宫做正室?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苏锦绣轻叹:“可怜了侍郎家嫡女……说到底,千错万错都是崔澄的错,一个大男人优柔寡断,四处留情,害了两个女人。”

玉笙若有所思时,一声咳嗽突然从身后传来,两人惊得浑身一僵。苏锦绣转头,见是半边脸还肿着的应不寐,忙比了个嘘声,又偷瞄了眼假山,幸亏那边两人吵得正凶,倒没察觉。

岂料应不寐偏要作对,故意扬高了声调道:“哟,这不是方才在诗会上大放异彩的……”

话未说完,苏锦绣与玉笙已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人往外拖,一路拽向不远处的湖心亭。

应不寐被二人架着,却仍笑得自在:“两位方才在诗会上何等清雅端方,转头便在此处偷听墙角?可真有意思。”

到了湖心亭,苏锦绣目光先落在应不寐脸上,前几日闻时钦那一拳力道极重,他半边脸颊肿还得老高,连太阳穴都泛着青紫,眼尾还坠着浅浅的淤红。

苏锦绣心中的愧疚漫上来,忙从袖中摸出罐青瓷药膏。递过去时,语气不自觉放软,赔着笑道歉:“这是我特意寻的消肿膏,据说敷上一夜就能消去大半淤青,明日就能恢复。”

应不寐双手抱胸,斜倚亭柱,淡淡望着那罐药膏,半晌才道:“给我涂。”

一旁玉笙看得稀奇,刚要调侃两句,就见知夏跑来说坊里来人催着回去,只好朝他们告别,转身快步走了。

苏锦绣自知理亏,乖乖旋开瓷盖,取了少许乳白药膏在掌心揉开,药香清冽弥散。她踮起脚尖凑近,指尖刚触到那片青紫,就听应不寐突然抽气,吃痛抱怨:“不妨再用点力,直接帮贫道毁了这张脸,倒也清净。”

“我轻点便是。”苏锦绣放柔声音,指腹沾着药膏轻轻打圈揉着淤青,又忍不住为闻时钦辩解:“阿钦他……并非故意的,那日许是一时情急……”

事到如今,她还是这般偏袒那混小子,应不寐闻言气结,伸手攥住她的手腕,迫使她的掌心严丝合缝按在青肿处,语气沉了几分:“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句他不是故意的?”

“他分明就是容不得你跟任何男子说话,连贫道帮你接个活都要动手,那往后要是有王公贵族看上你……”

“不会的!”苏锦绣疾声打断。

应不寐本是斜倚着亭柱,闻言却直起身,惯有的浪荡笑意骤然敛去,带着一片执拗的认真发问:“你怎知不会?”他桃花眼亮得惊人,仿佛非要从她口中抠出个答案,“姻缘之事,素来由天不由人,你怎能笃定?”

苏锦绣偏过头避开那道灼热的目光:“如何不能?若遇不到真心待我的良人,终身不嫁便是。”话音未落,她又回头,转守为攻:“先前那笔金子,你送还张明叙了吗?还有你那日帮我接活……”

“是不是想利用我?”

带着答案的诘问,原是多余。只因多次承应不寐照拂,已不知不觉把他当朋友来看,在心里有了分量,才非要刨根究底。

应不寐没料到她早已通透,脸上血色褪了几分。

湖心亭云沉,天水寂寂。

“是。”

一字落地,如珠玉坠石,如此坦陈,半分迂回也无,将她先前的揣测,全都化作了一片寒凉的清明。

“好。”

苏锦绣猛地动了动腕子,想抽回被攥着的手,却被应不寐握得更紧。他气息骤然粗重,眼底翻涌的情绪如惊涛骇浪,几乎要破眶而出,却又被他硬生生压着,只化作一句低沉急切的质问:

“苏锦绣,你就不想知道,我后来为何又反悔了?”

往日里他总是浪荡不羁,哪怕对她好,也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可此刻他眼底的情愫浓烈得让她心惊。

应不寐喉结滚动,眼底翻涌着万千情绪,那句“我舍不得”就堵在喉头,已到了唇边——

“应道长!安老板派人来寻,说有急事相商!”

廊外突然传来玉笙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亭中的静谧旖旎。

眸底的翻涌已被强行压下,应不寐随即松了苏锦绣的腕子,随玉笙而去,未再一顾。

亭中唯余苏锦绣怔立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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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心映锦
连载中若得阿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