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七月，盛夏正式降临。
烈日炙烤着大地，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知了在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宣告着暑假的到来。
校园里一下子空荡了许多，大部分学生都拖着行李箱踏上了归家的旅程。
周舒喃也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回家度过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
宿舍里，苏眠、林清音和秦璐前几天就已经陆续走了，此刻只剩下她一个人，正在做最后的检查。
手机响起视频通话的邀请铃声，是周言一。
周舒喃笑着接起，屏幕那端出现周言一晒黑了些却依旧帅气的脸，背景是某个篮球场边，还能听到拍球和呼喊的声音。
“喃妹！收拾好没？几点的车？哥到时候去车站接你！”周言一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活力。
“快好啦，下午三点的动车。你不用来接啦，爸妈说他们来。”周舒喃把手机靠在台灯上，一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一边说。
“那不行，我必须得去！好久没见我宝贝妹妹了！”周言一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随即又凑近屏幕，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语气，“哎，对了，那个……周随呢？他暑假什么安排？你们……没计划一起出去玩啥的？”
周舒喃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但很快又扬起笑容：“他啊，公司那边项目正到关键时候，走不开。暑假估计都得泡在南城了。”
“啧，这么拼？”周言一挑了挑眉，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他那小公司……现在怎么样？没黄吧？”
“哥！”周舒喃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少咒他！他们刚拿下了一个挺重要的项目，现在正忙着落地实施呢，虽然累，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的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维护和一丝骄傲。
周言一看着屏幕里妹妹提到周随时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和笃定的语气，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但更多是种复杂的感慨。
他沉默了几秒，难得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语气认真了些：“喃妹，你……真的想好了？跟他在一起，以后可能……会比较辛苦。”
周舒喃停下动作，看着哥哥，眼神清澈而坚定：“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不怕辛苦。而且，我相信他。他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很认真，很努力。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周言一看着她，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行吧行吧，女大不中留。你自己觉得好就行。反正……他要是敢欺负你，我第一个揍他！”
“知道啦，哥最好了！”周舒喃甜甜地笑了。
挂了电话，周舒喃看着收拾整齐的行李箱，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这个暑假，要有近两个月见不到周随了。
虽然每天可以视频、发消息，但触摸不到的温度，终究是不同的。她拿出手机，给周随发了条信息：【我下午三点的车回家啦。你记得按时吃饭，别太累。】
周随没有立刻回复，大概在忙。周舒喃放下手机，轻轻叹了口气。思念，从分别前就已经开始蔓延。
南城CBD边缘一栋略显陈旧的写字楼里，“随安科技”的临时办公室灯火通明。虽然已是暑假，但这里的气氛比学期末的大学图书馆还要紧张。
周随、宋江、李辞屹和另外两个技术员正围在几台高速运行的服务器前，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飞速滚动。
项目一期进入最后的压力测试和优化阶段，这是决定生死的关键时刻，任何一点瑕疵都可能让之前的努力前功尽弃。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汗水和电子设备散热的混合气味。
周随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头发被他自己抓得有些凌乱，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每一个参数变化。
他已经连续熬了快四十个小时，靠浓咖啡和意志力强撑着。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快速瞥了一眼，是周舒喃的信息。
看到“回家”两个字，他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下，泛起细密的、不舍的疼。他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想打个电话给她，哪怕只是听她说几句话，但看到眼前亟待解决的问题，他还是只回了一句简短的话：【好，路上小心。到了说。】
放下手机，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私人情绪强行压回心底，重新投入到眼前错综复杂的代码世界里。
他现在没有资格沉溺于儿女情长，他必须集中全部精力，打赢眼前这一仗。只有站稳了脚跟，他才有底气去谈未来，去兑现那个“我养你”的、沉甸甸的承诺。
压力测试又持续了几个小时，终于在一个临界值上稳住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瘫在椅子上，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
“暂时……应该没问题了。”李辞屹摘下眼镜，用力按着晴明穴，声音沙哑。
“妈的，快死了……”宋江有气无力地哀嚎，“随哥，能下班了吗？再不睡我感觉我要猝死了。”
周随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声音疲惫但清晰：“今天先到这里，大家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十点，复盘总结。”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收拾东西离开。周随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仔细检查了所有设备，关掉电源，锁好门。
走出写字楼，夏夜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些许。
他拿出手机，看到周舒喃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报平安的消息：【到家啦，一切顺利！你那边结束了吗？记得吃饭休息！】后面还跟了一个可爱的小兔子抱着胡萝卜的表情。
周随看着那个表情，眼前仿佛出现了周舒喃笑眯眯的样子，冰冷疲惫的心口注入一丝暖意。
他走到路边，想拦辆出租车回那个租来的、除了床和电脑几乎空无一物的公寓。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机车带着轰鸣声停在他面前。
骑手摘下头盔，露出周言一那张带着痞笑的脸。
“哟，周总，才下班？够拼的啊！”周言一挑眉看着他，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但眼神里却少了几分以往的针锋相对，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
周随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他皱了皱眉，语气平淡：“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周言一长腿一跨，从机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啧，又瘦了，跟个竹竿似的。走，请你吃宵夜。”
“不了，累了，回去睡觉。”周随想都没想就拒绝。他现在又累又饿，只想倒头就睡，没精力应付周言一。
“少废话，跟我来。”周言一却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小，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周随本就疲惫，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眉头蹙紧，眼底闪过一丝戾气：“周言一，你他妈……”
“闭嘴，上车。”周言一打断他，把另一个头盔塞到他手里，语气强硬，“有正事跟你说，关于喃妹的。”
听到周舒喃的名字，周随挣扎的动作顿住了。他看了一眼周言一，对方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接过头盔，戴上了。
周言一载着周随，没有去什么高档餐厅，而是拐进了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夜宵街，在一家营业到深夜的砂锅粥店门口停下。
店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粥的香气和炒菜的锅气。
两人找了个靠角落的安静位置坐下。周言一熟门熟路地点了一锅海鲜粥，几个小菜，又要了两瓶冰啤酒。
“喝点？”周言一递给周随一瓶。
周随摇摇头：“不喝，困。”他只要了一杯白开水。
周言一也没勉强，自己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冰啤酒，舒服地叹了口气。然后，他放下酒瓶，看着对面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周随，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
“周随，”他开口，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低沉，“喃妹今天回家了。”
“嗯，我知道。”周随喝了口水，喉咙的干涩缓解了一些。
“她跟我视频的时候，还特意跟我说，你公司现在发展得不错，让你别太累。”周言一说着，目光锐利地看着周随，“但看你现在这鬼样子，她的话，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吧？”
周随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周言一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有点火大，但更多的是种无可奈何。
他了解周随的脾气，倔得像头驴。他深吸一口气，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推到周随面前的桌子上。
卡是普通的储蓄卡，看不出特别。
周随看着那张卡，眉头瞬间拧紧，抬头看向周言一，眼神冰冷：“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周言一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这里面有点钱，不多，算我借你的。你现在刚开始，用钱的地方多，别硬撑。喃妹跟着你，我不能看着她吃苦。”
周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一种被羞辱的怒火夹杂着难堪的自卑感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把卡扔回周言一脸上的冲动。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暴戾的情绪。
他盯着周言一，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冷意：“周言一，拿走。我不需要。”
“周随！”周言一也来了脾气，音量提高了一些，“你他妈别给老子犯倔！我是你兄弟！我以前说过，不管你干什么，只要不是歪门邪道，我都支持你！这钱不是施舍你，是帮我兄弟渡过难关！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是吗？”
“就因为我们是兄弟！”周随猛地抬起头，眼眶因为激动和疲惫布满了血丝，他死死盯着周言一，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骄傲，“所以这钱，我不能要！”
他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一字一顿地说：“我周随再难，还没到要兄弟接济的地步！你的情，我领了。但这钱，你拿回去。”
周言一被他眼底那股决绝的狠劲震了一下，一时语塞。
他看着周随，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曾经嚣张跋扈、如今却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把自己逼到绝境的兄弟，心里五味杂陈。有心疼，有敬佩，也有无力。
“你……”周言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随平复了一下呼吸，目光转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周言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我会对周舒喃好的。用我自己的方式，靠我自己的能力。我不会让她跟着我吃苦，更不会……让她失望。”
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重重地砸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周言一看着周随坚毅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不容撼动的决心，忽然就明白了。
周随要的，从来不是施舍和捷径，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挣一个未来，一个能让他挺直腰杆站在周舒喃身边的未来。
这无关尊严，这是他的信仰。
周言一沉默了很久，久到砂锅粥咕嘟咕嘟地沸腾着，香气弥漫开来。他终于伸出手，把那张银行卡缓缓地收了回来，塞回自己口袋。
“行。”他吐出一个字，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然后重重放下，发出“砰”的一声，“你小子，有种！”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碗热腾腾的海鲜粥，推到周随面前，语气恢复了往常的粗声粗气，却少了几分针锋相对，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缓和：“妈的，不吃不喝想成仙啊？赶紧的，吃完滚回去睡觉！瞧你那脸色，别哪天猝死了，喃妹还得怪我！”
周随看着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又看看周言一别扭的表情，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
他没有再拒绝，拿起勺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粥很烫，很鲜，温暖了他冰冷的肠胃，也似乎……驱散了一丝盘踞在心头的孤寂和寒意。
兄弟之间，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这份无声的支持和理解，比任何金钱都更厚重。
吃完宵夜，周言一坚持用机车把周随送回了公寓楼下。
“走了。”周言一戴上头盔，发动车子，临走前，又回头看了周随一眼，语气复杂，“周随，好好的。有事……说话。”
周随站在昏暗的路灯下，点了点头：“嗯。”
看着周言一的机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周随才转身上楼。
回到那个空荡冰冷的公寓，他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憔悴不堪的自己，想起周言一推过来的那张卡，想起周舒喃亮晶晶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
他不要任何人的施舍，尤其是兄弟的。他要靠自己的能力，给心爱的女孩一个安稳的未来。
这条路很难，很孤独，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跪着也要走完。
他拿出手机，给周舒喃发了一条消息：【睡了，安。】
几乎在他消息发出的瞬间，周舒喃就回复了：【才睡呀？是不是又忙到很晚？快点休息！晚安！想你~】
后面跟着一个拥抱的表情。
周随看着那个表情和那两个字，冰冷疲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包裹住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疲惫却真实的浅笑。
【嗯，想你。晚安。】
放下手机，周随倒在床上，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沉睡。窗外，南城的夏夜依旧喧嚣，但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因为远方的一份牵挂和心底一份坚定的信念，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