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六月下旬,暑气渐浓,期末考试的氛围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校园。空气闷热,蝉鸣聒噪,图书馆和自习室总是座无虚席,弥漫着咖啡、油墨和年轻学子们奋笔疾书的焦灼气息。
周舒喃的生活也进入了紧张的期末节奏。
她不是临阵磨枪的类型,习惯早早开始复习,每天规律地往返于教室、图书馆和宿舍之间,生活充实而平静。和周随的联系依旧保持着那种“忙碌但安心”的模式。他项目上的事似乎到了最关键的压力测试阶段,几乎日夜泡在机房和现场,偶尔深夜发来一句【睡了,安】,或者清晨一条【醒了,今天晴天】的简短消息,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牵挂。
周舒喃从不抱怨,只是在他发来消息时,回一句【嗯,好好休息】或者【带伞,好像要下雨】,然后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复习。
周舒喃刚在图书馆写完一篇课程论文,收拾好东西准备和室友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刚走出图书馆大门,就被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
是陈子铭。
陈子铭是隔壁经管学院大二的学生,家里据说很有钱,是学校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换女朋友的速度比换衣服还快。
他长得不算差,穿着时髦,开一辆扎眼的跑车,但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轻浮和傲慢。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了周舒喃,之后便展开了长达一两个月的、自以为浪漫实则令人困扰的追求。
送花、送昂贵的礼物、在宿舍楼下摆心形蜡烛弹吉他……各种俗套的手段用了一遍,周舒喃从一开始的礼貌拒绝,到后来的明确冷淡,甚至避而不见,态度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可陈子铭似乎有种奇怪的偏执,越得不到的越感兴趣,尤其见周舒喃始终独来独往,更是笃定她只是故作清高,加大了他的“攻势”。
此刻,陈子铭斜挎着一个昂贵的潮牌背包,双手插在裤袋里,挡在周舒喃面前,脸上带着自以为迷人的笑容,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狐朋狗友。
“周舒喃,总算等到你了。晚上有空吗?朋友新开了家日料店,赏个脸一起去尝尝?”陈子铭语气轻佻,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周舒喃清秀的脸上流连。
周舒喃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疏离和厌烦:“没空。我要去吃饭了,麻烦让一下。”她拉着室友苏眠,想从旁边绕过去。
陈子铭却横跨一步,再次拦住她,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点不悦:“周舒喃,别给脸不要脸啊。我追你也挺久了吧?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他这话引得他身后那几个朋友发出一阵哄笑。
周围路过的学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些人停下脚步,开始窃窃私语。
苏眠气得想开口骂人,被周舒喃轻轻拉住了手腕。
周舒喃停下脚步,抬起头,平静地看着陈子铭,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陈子铭同学,我记得我已经很明确地拒绝过你很多次了。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请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也不要再来找我。谢谢。”
她的话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陈子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有些难看。
他大概是从来没在公共场合被女生这么不留情面地拒绝过,尤其是在这么多“兄弟”面前,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恼羞成怒起来。
“不喜欢我这样的?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陈子铭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嘲讽,“哦,我想起来了,好像听说……你有男朋友了?就那个……偶尔来找你、穿得跟个农民工似的男的?”
周舒喃的心脏猛地一缩,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陈子铭见她脸色变了,以为自己戳中了痛处,更加得意,话语也越发刻薄:“不是吧周舒喃?你眼光就这么差?那种要钱没钱、要样没样、浑身脏兮兮的男的,你也看得上?图他什么啊?图他穷?图他不上进?跟我分手了跟他?他配得上你吗?趁早分了吧,跟着我,你想要什么没有?”
他这番话极其难听,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鄙夷和对周随人格的侮辱。
周围看热闹的人发出低低的哗然,苏眠气得脸都白了,想冲上去理论。
周舒喃却站在原地,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
她看着陈子铭那张因为嫉妒和傲慢而扭曲的脸,原本冰冷的眼神里,慢慢燃起一簇隐忍而锐利的火苗。
她没有像苏眠预想的那样失态或者争吵,反而极轻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冷笑。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陈子铭更近,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空气中:
“陈子铭。”
她叫他的全名,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第一,我有没有男朋友,喜欢谁,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更轮不到你来评判。”
“第二,”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子铭和他身后那群人,“你了解他吗?你见过他为了一个目标熬夜到凌晨的样子吗?你体会过他靠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打拼的辛苦和尊严吗?你除了会投胎、会花父母的钱、会在这里对别人的生活和选择指手画脚,你还会什么?”
陈子铭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周舒喃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用那种平静却极具力量的声音说道: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好,他的担当,他骨子里的干净和骄傲,你连他万分之一都不及。我珍惜他,敬重他,心疼他,在我心里,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好。我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你,又凭什么在这里对他品头论足、肆意侮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因为维护周随而产生的、尖锐的心疼,最后说道:
“你的喜欢,廉价又自负,我要不起,也看不起。请你有起码的教养,学会尊重别人,也尊重你自己。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不介意找辅导员或者保卫处处理。”
说完,她不再看陈子铭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拉着目瞪口呆的苏眠,挺直脊背,在周围一片寂静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中,径直穿过人群,朝着食堂方向走去。她的步伐稳定,背影决绝,像一株在风中傲然挺立的白杨。
走出很远,直到拐过教学楼,周围没了看热闹的人,周舒喃才松开苏眠的手,靠在墙壁上,微微喘息着,刚才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愤怒,因为心疼。她无法忍受任何人那样诋毁、轻蔑她放在心尖上的人。
“舒喃!你刚才太帅了!”苏眠激动地抱住她,“那种人渣就该这么怼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
周舒喃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哽咽:“我只是……听不得他那样说周随。”
“我懂我懂!”苏眠拍着她的背,“你家周随是好样的!靠自己本事吃饭,比那种纨绔子弟强一万倍!”
这件事很快被周舒喃抛在脑后,她没打算告诉周随,不想让他为这种无聊的人和事分心。
然而,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天后,宋江不知道从哪个渠道听说了这件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周随。
当时周随正在机房和团队一起调试一个关键模块,连续熬了三十多个小时,眼里布满血丝。听到宋江绘声绘色、义愤填膺的讲述,特别是听到陈子铭用“农民工”、“脏兮兮”、“不配”这样的字眼形容他时,周随敲代码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他没有像宋江预想的那样暴怒或者阴沉,只是沉默着,盯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久久没有说话。机房昏暗的光线落在他瘦削的侧脸上,看不清表情。
但宋江能感觉到,周围的气压瞬间低得吓人,周随周身散发出的冷意,比机房的空调还冻人。
过了很久,久到宋江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周随才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嗤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自嘲和……疲惫。
他配不上她。
这个他一直刻意回避、深埋心底的念头,被外人如此直白、如此不堪地撕开,血淋淋地摆在了面前。
是啊,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连自己女朋友都“不配”的、落魄狼狈的人。他拿什么去跟那些光鲜亮丽、家境优渥的人比?就靠这个前途未卜、朝不保夕的小公司?还是靠这一身洗不掉的、底层挣扎的痕迹?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和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起周舒喃清澈坚定的眼神,想起她毫不犹豫递给他的存折,想起她说的“我们一起努力”。
她那么好,像一尘不染的光,而他,却身处泥泞,连保护她不被流言蜚语所伤,似乎都做不到。
那天晚上,项目调试取得了阶段性突破,团队决定提前收工,让大家回去补觉。
周随没有回那个租来的、冰冷的公寓,而是鬼使神差地,骑着那辆旧电动车,来到了南大。
他到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一点。宿舍楼快要关门了。
他站在离女生宿舍不远的一棵香樟树的阴影下,看着灯火通明的窗口,却没有给周舒喃发消息。
他只是站在那里,点燃了一支烟,沉默地抽着,任由尼古丁麻痹着混乱的思绪和心底那股尖锐的刺痛。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看到了从图书馆方向走来的周舒喃。
她背着书包,和室友说说笑笑地走来,脸上带着复习后的疲惫,却依旧干净明媚,在夜色里发着光。
她似乎有所感应,转头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脚步顿住了。
“你们先上去吧,我马上来。”周舒喃对室友说了一句,然后朝着周随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惊喜和一丝担忧,“不是说今晚要通宵调试吗?结束啦?”
周随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毫无杂质的关切,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
他掐灭烟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声音因为熬夜和抽烟沙哑得厉害:“嗯,提前搞完了。”
“是不是很累?看你眼睛红的。”周舒喃心疼地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却被他下意识地微微侧头躲开了。
周舒喃的手僵在半空,愣了一下。
周随垂下眼睫,避开她的目光,沉默了几秒,忽然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夜风:“阿喃。”
“嗯?”周舒喃收回手,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她察觉到他情绪不对。
周随抬起头,深邃的目光在黑暗中牢牢锁住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
“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周舒喃猛地怔住,瞳孔因为极度的惊讶而微微收缩,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停了一拍。
她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
结婚?这么遥远又郑重的词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夏夜的虫鸣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宿舍楼的灯光勾勒出周随紧绷的侧脸轮廓,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深潭,里面有期待,有不安,有深不见底的爱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被拒绝的脆弱。
见周舒喃久久没有回应,只是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周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愿意?”
周舒喃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她看着周随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写满了紧张和不确定的眼睛,心里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一定是听说了陈子铭的事。
这个傻子,是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急切地想要确认什么,想要抓住什么吗?
她心里又酸又软,还带着点好笑。
这个平时冷硬得像块石头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不安和……可爱的时候。
她故意蹙起眉头,装作为难的样子,语气带着点俏皮的抱怨:“好早哦……可是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连工作都还没有哎,怎么办呀?”
周随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随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
“我养你。”
话说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周随似乎被自己这句未经思考、却发自肺腑的承诺惊住了,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他有些狼狈地别开脸,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周舒喃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因为陈子铭而产生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溢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甜蜜和感动。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勾住他垂在身侧、微微蜷缩的手指。
周随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周舒喃仰起脸,在宿舍楼投下的、昏暗却温暖的光线里,对他露出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泪光的笑容,声音轻柔却坚定:
“傻瓜,谁要你养啊。我要和你一起,并肩作战。”
她顿了顿,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目光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周随,结婚是大事,不能冲动。我们要等彼此都准备好了,等你的公司稳定了,等我的工作落定了,等我们都有能力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的时候。那时候,如果你还想要我,我就嫁给你。”
周随猛地转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的话,像一道温暖而有力的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底所有的阴霾、自卑和不安。
她懂他,懂他所有的惶恐和笨拙,并且用最温柔的方式,接住了他,也安抚了他。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但周舒喃却觉得无比安心。
“好。”他看着她,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声音沙哑却无比郑重,“我等你。我们一起。”
“嗯,一起。”周舒喃用力点头。
宿舍熄灯的预备铃响起,周舒喃不得不回去了。她松开手,对他挥挥手:“快回去睡觉!不准再熬夜了!”
周随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进宿舍楼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缓缓转身。夜风吹拂着他微烫的耳根,他抬头望向南城夏夜的星空,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心底那片因为外人恶语和周舒喃的“抱怨”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终于彻底平复下来,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结婚。
一个遥远却具体的承诺。
一个需要他用尽全力去奔赴的目标。
他握紧了拳头,眼底重新燃起锐利而执着的光。
为了那个站在光里、却愿意陪他共赴风雨的女孩,他必须,也一定会,拼出一个配得上她的未来。